第四十七章 錦繡迷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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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顏惜夕暫且按下心頭對那憐生的種種疑慮,轉而將目光投向悲憤交加的傅員外,聲音放緩了些,卻依舊帶著公堂之上的威嚴:
    “傅員外,你且冷靜。本官問你,你狀告這憐生擄走你女兒,有何憑據?按他所言,昨日隻是送料子時與你女兒隔著門簾對了對花樣,並未見麵,你為何獨獨懷疑到他頭上?難道其中另有隱情?”
    傅員外聞言,情緒愈發激動,捶胸頓足道:“青天大老爺明鑒啊!草民…草民自打搬入這青州城,就…就知曉那些…”他話說到一半,像是突然被掐住了脖子,猛地頓住,眼神驚恐地瞟了一眼側坐在旁、臉色已然不太好看的謝知州,硬生生將後麵的話咽了回去,額頭上瞬間冒出冷汗。
    顏惜夕心中冷笑,她當然知道傅員外想說什麽——無非是這青州城積壓多年、專害年輕女子的懸案命案。看來這謝知州的“威望”還真是不小,竟讓苦主在公堂之上都不敢直言。
    傅員外喘了口氣,跳過那危險的詞句,繼續哭訴:“正因如此,草民對家中這獨女看得比眼珠子還重!一直將她深養在閨閣之中,等閑絕不讓她踏出院門半步!家中雇請的護院便有數十人之多,日夜巡邏,將門戶看得鐵桶一般!即便是年節時分不得不外出赴宴或上香,小女出行也必定是侍女婆子環繞,精銳護衛隨行,麵紗圍帽更是層層遮擋,防護得嚴嚴實實,絕無可能讓外人窺見真容,更不可能有機會結識什麽不三不四的登徒浪子!”
    顏惜夕聽著,心中暗自佩服。這傅員外看似因愛女失蹤而方寸大亂,但這番話卻說得條理清晰,滴水不漏,既強調了女兒的深居簡出和防護嚴密,排除了尋常結識歹人的可能,又隱晦地點明了城中潛在的危險,卻絲毫不提官府失職,真是個精明人。
    傅員外又絮絮叨叨說了些女兒平日如何乖巧、如何足不出戶的細節。
    顏惜夕一邊聽,目光一邊狀似無意地掃過堂下侍立的一眾胥吏衙役。她記性極好,對著州衙的花名冊點過幾次名,便將大部分人的長相、名字和粗略來曆記了個七七八八。她的視線很快鎖定在一個名叫宋福的年輕書吏身上——此人檔案記錄是自幼在青州城中長大。
    她朝宋福招了招手:“小福子,過來。”
    那宋福約莫二十出頭,長得眉清目秀,眼神活絡,一看就是個機靈通透的。見知府大人突然點名,他連忙小步快跑上前,躬身行禮:“小的在!堂尊有何吩咐?”
    顏惜夕看著他,直接問道:“你在青州城裏長大,這城中的犄角旮旯、大街小巷、人情世故,想必都門兒清吧?”
    宋福臉上堆起恭敬又略帶自豪的笑容:“回堂尊的話,不敢說全知全能,但這青州城裏的大小事兒,三教九流的人物,小的確實多少都知曉一些。”
    “好。”顏惜夕微微頷首,壓低了些聲音,用隻有兩人能聽清的音量問道:“那你跟本官說說,這傅員外家的小姐,果真如他方才所言一般,被保護得如此嚴密,從未在外人麵前露過麵嗎?”
    宋福聞言,眼珠子滴溜溜一轉,飛快地瞥了一眼旁邊的謝知州和堂下跪著的憐生,隨即湊近半步,聲音壓得更低,語速極快地回道:“回堂尊,傅員外所言確實不假。不單是他家,這青州城裏但凡有些頭臉的人家,家裏有未出閣的姑娘的,近些年來無一不是這般層層圈養,跟藏寶貝似的,根本沒人知道她們究竟長什麽模樣。實在是…唉…”
    他話說到一半,似乎有所顧忌,話鋒一轉,臉上露出一個略帶諂媚又有些神秘的表情:“不過嘛…堂尊,這其中還有些細微處的關竅…容小的下了堂,再去後衙細細稟報給您?”
    顏惜夕立刻明白,這宋福定然知道些內情,但在這大庭廣眾、尤其是有謝知州在場的情況下,他不便明言。
    “嗯。”顏惜夕不動聲色地點點頭,揮手讓他退下,“本官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顏惜夕清了清嗓子,將眾人的注意力拉回案件本身。她看向傅員外,語氣平穩卻帶著壓力:
    “傅員外,你方才所言,皆是傅小姐日常防護如何嚴密,深居簡出。這些本官已知曉。但你且說回原處——你究竟憑何認定,此事必是這憐生所為?”她目光掃過憐生那張依舊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甚至隱含挑釁的臉,別說傅員外,連她看著都來氣。
    傅員外被問及此,更是怒意上湧,指著憐生,聲音都因憤怒而顫抖:“青天大老爺!您有所不知!這沐憐生,他是…他是這青州城裏脂粉堆中有名的慣家!一身…一身的妖氣!男女不忌……”
    “咳!”顏惜夕重重咳嗽一聲,打斷傅員外有些過激的、帶有人身攻擊性質的言辭,示意他注意公堂用語。
    傅員外被提醒,勉強壓下火氣,但話匣子既已打開,便收不住:“好,就算不說那些!大人明鑒!他何止送過這一回料子!他們那個錦繡閣,什麽不經營?”他說到這裏時,與其明顯停頓了一下。
    顏惜夕眼睛一眯,似有所感。
    上次來送繡帕的是你吧?上上次來送新式絹花簪子的也是你吧!沐憐生!你堂堂錦繡閣的外辦管事,手下夥計那麽多,這等送貨跑腿的小事,何須次次勞你親自出麵?你分明就是借機窺探,有心勾引!”
    “傅員外——”憐生終於不再沉默,他十分不耐煩地打斷了傅員外的話,聲音依舊帶著那股子懶洋洋的調子,卻清晰地將每一個字送入堂上每個人的耳中。
    他甚至還輕輕笑了一下,仿佛聽到了極其荒謬的事情。
    “您前麵也說了,您家門戶如鐵桶一般,傅小姐的容貌更是裏外防護,從不曾讓外男得見。我連她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美是醜都不知道,我勾引的理由…在哪裏?”他攤了攤手,動作優雅卻充滿諷刺。
    “若說我求攀附?”他桃花眼微挑,掃過堂上諸人,最後落在顏惜夕臉上,帶著一種近乎露骨的嘲弄,“這青州城中,豪門富戶、達官顯貴不知凡幾,家中待字閨中的小姐也不少,我沐憐生若真想走這條路,為何偏偏要一心向著您家女兒?您傅家雖是富戶,在這青州地界,恐怕還排不上頭一份吧?”
    他頓了頓,語氣轉而帶上一種輕佻卻又現實得殘酷的意味:“再者說了,若我沐憐生一心求色…”
    他故意拖長了語調,目光變得有些玩味,甚至大膽地對著顏惜夕的方向眨了眨眼,才繼續說道:“…本朝雖禁娼,但您也知道,酈朝、偃朝那邊,秦樓楚館、絕色佳麗可是不少…我沐憐生自問還有幾分身家顏麵,想去那邊尋歡作樂,難道去不得嗎?何必要在青州地界,冒著殺頭掉腦袋的風險,做下這等擄掠官眷的勾當?”
    他這一番話,雖然句句刺心,將傅家說得似乎不那麽夠分量,將自己形容得如同一個隻知尋歡作樂的紈絝,但偏偏邏輯上卻難以立即駁倒。尤其是指出他根本沒見過傅小姐容貌以及冒險成本過高這兩點,確實戳中了傅員外指控中的薄弱環節。
    傅員外被他噎得滿臉通紅,指著他的手抖得更厲害,卻一時氣得說不出反駁的話來:“你…你…強詞奪理!”
    公堂之上,一時陷入了僵局。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顏惜夕身上,看她如何決斷。
    顏惜夕麵沉如水,心中卻飛速盤算。這個憐生,果然不是個省油的燈,反應極快,言辭犀利,善於抓住對方漏洞反擊,而且…似乎對公堂審問的節奏和技巧頗為熟悉。
    他越是表現得如此“有理有據”,顏惜夕心中的疑竇反而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