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數:7876 加入書籤
第五十七章
鞋跟陷得深,霍岐南一直在同它鬥爭。
平原上靜悄悄地,隻有風劃過耳廓,留下的簌簌聲。其餘以外,唯獨算是聲音的,大概也隻有泥水陷著鞋跟滋滋的響。
夏悠看著伏在地上,埋首替他拯救高跟鞋的男人,有些莫名出神。這時候,在一片靜默之中,霍岐南卻忽然開口,在夏悠的意料之內,卻又在她的情理之外。
男人的聲音低啞啞的:“小鶴,這半年來,我想了很多。我很想跟你說說,關於……六年前的事。”
這半年多來,霍岐南一直克製著自己的理智,從不去找她,隻是希望能多留給她一點時間冷靜,想清楚她想要的一切。可是,他到底是不甘心,不甘心就此與她陌路。他很明白,過去的誤會,始終是縈繞在夏悠心裏的一個梗,若是不就此說清楚,怕是噎得兩個人都難受。
夏悠難得地心平氣和,扶著霍岐南用以支撐的那隻手緊了緊:“好啊,閑來聽聽過去也好。”
霍岐南低著頭,聲音往底下飄,悶悶地:“其實,當年白宏海自你出生起,就知道了你周霆的女兒,甚至連你母親與周老先生私下商議的周氏集團股份轉讓的事情,他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他娶你母親,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為了得到佰城集團的勢力。”
鞋跟鬆了鬆,霍岐南一鼓作氣,將高跟鞋從泥裏□□:“在你母親以及外祖父母過世之後,他終於忍不住露出了狼子野心。當年我之所以逼死他,是因為……”
他握住她光裸的腳踝,替她穿上鞋。直起身,他正要將真相告知與她,卻驀地她打斷。
“咦,默默呢?”
夏悠張望四周,平坦開闊的濕地上,唯獨不見了鬱默的影子。
鬱默不見了,霍岐南也無心再講下去:“別著急,他興許是貪玩了,跑得遠了,我陪你去找他。”
“好。”
平原濕地上視野開闊,原本是一覽無餘的,可因著那半人高的蘆葦,足以將鬱默矮小的身影遮蔽,令兩人的尋找難度重重。
十分鍾的搜尋之後,兩人仍未見到鬱默的影子。此時,夏悠臉色都白了,眼神裏充斥著彷徨無助,險些就要哭了:“霍岐南,你說他到哪兒去了,要不是我的鞋跟陷下去了沒跟上他,興許他就不會丟了。”
鬱默不見,霍岐南本就著急得很,現下聽夏悠自我責怪,既是心疼,又是焦灼。他小心翼翼地牽住夏悠的手,牢牢握著。透過手掌的交握,自霍岐南掌心傳來的和煦溫度,仿佛穿過骨頭縫隙直達夏悠心底,令她安定了些。
“別著急,肯定能找到的。”
他的話,仿佛是一劑鎮定劑。她輕輕點頭,含著鼻音應了一聲。
**
兩人尋到一處沼澤地帶時,隱隱約約地,夏悠聽見了草叢窸窣地聲響,似乎依稀還夾帶著人聲。
她豎耳仔細聽著,過了會,忽然大喜過望,扯了一記霍岐南的手:“我好像聽見默默的說話聲了!”
“真的嗎?”霍岐南也同樣驚喜。
“嗯。”夏悠眉梢高揚,同霍岐南商量:“我試著大聲喊喊他,看他在不在周圍。”
夏悠邁前一步,往草叢茂盛的地方去,隻有那麽高的枝葉,才能藏得住一個六歲大的孩子。
然而,剛跨出第一步,卻被霍岐南攔回去。他眼裏帶著警覺:“小心點,這裏是沼澤地帶,要是不小心碰上泥潭,掉下去會沒命的。”
說罷,他將她護在身後:“這裏的地形我熟悉,你跟在我後麵。”
“好。”
夏悠緊握著他的手,跟在他的後頭,亦步亦趨地往前頭走,並同他一起,開始高喊鬱默的名字。
“默默!”
兩人一邊小心翼翼地往前頭探,一邊叫喚著鬱默的名字。召喚聲沒持續多久,就得到了鬱默的回應。
“姨姨我在這兒……”
鬱默的聲音很細小,像是穿越了層層草叢的遮蔽,才傳進了兩人的耳朵裏。很快,兩人循著那聲音的方向,撥開草叢,終於在草葉的罅隙中,隱隱約約地,見到了一個矮小的人影。
夏悠激動地就要往前撲,卻仍舊被霍岐南按在身後。霍岐南生怕她太過莽撞出了閃失,時刻將她牢牢地保護著。他負責開路,她隻需跟隨。
兩人正因找到鬱默激動非常,然而,當撥開草叢,見到鬱默的身影時,兩人都驚在了原地……
草叢之外,竟是一片碩大的沼澤!
而鬱默正站在沼澤的中央,大腿以下已經陷進了泥潭裏!
此刻,麵臨危險,鬱默卻依舊渾然未知,手裏還捧著一隻小雛鳥,正逗弄著。照著小雛鳥的羽色肢幹,不難看出那是一隻未成年的丹頂鶴。見夏悠和霍岐南來了,還不忘高興地招呼:“姨姨,霍叔叔,你們快來看呀,這裏有隻受傷的小鳥,我剛剛幫它清理幹淨羽毛。”
鬱默一動,泥水又下陷一厘米。
小孩子不懂危險,但大人懂。夏悠見狀,發了瘋似地,不顧三七二十一就要撲上去,幸好,霍岐南攔住了她。他用力攥緊了她的袖子,壓低了聲聲音對她吼:“你先過去,鬱默還沒意識到危險。萬一嚇到他,他一動彈,會沒命的!”
“那怎麽辦!”夏悠急得都快哭出來。
“我有掉下沼澤自救的經曆。”他鬆開她的手,往泥水裏踏了一步:“我過去,你在這兒等著。一旦發生什麽情況,你就立即大聲呼救。”
霍岐南眼神篤定,但此時此刻,這樣的篤定,卻讓夏悠覺得心驚。霍岐南剛邁出第一步,她就情不自禁地拽了一記他的衣角,皺著眉頭開始害怕:“霍岐南,你和默默都要活著。”
他與她交換眼神,說了句:“一定!”
說罷,霍岐南不浪費一分一秒的時間,直接走向泥潭裏的鬱默。
一邊走過去,他一邊安撫不知危險的鬱默,語氣輕飄飄的,好似在與鬱默稀鬆平常的對話:“默默,你先別玩手上的小鳥兒了,聽霍叔叔說話好嗎?”
“好呀。”鬱默甜甜地笑著:“不過小鳥兒受傷了,我得幫它飛走。”話音剛落,鬱默仰著身子,輕輕一躍,將掌心裏的小鳥兒推向天空。果不其然,小鳥兒得了鬱默救助,撲騰著翅膀就飛了起來。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鬱默的身體,又向泥潭裏陷了一層。
泥水瞬間浸沒他的雙腿,隻剩下雙手軀幹還□□在外!
霍岐南隻覺得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了,但為了不驚動鬱默,他隻好故作鎮定。他嚐試性地靠過去,泥潭邊緣的泥水開始吞沒他的膝蓋,他卻根本不在意,隻一門心思地顧著鬱默。
“默默,我們玩個遊戲好嗎?”
“好呀。”
鬱默沒動,泥潭也沒再下陷,依舊維持著原來的模樣。霍岐南的心,稍稍鬆了些。
霍岐南攤著手掌,抬高又落下,示意鬱默躺下:“你聽霍叔叔的,身體不要動,也不要著急,咱們躺下去,往後躺,好嗎?”陷入沼澤自救的最佳方式,就是將身體往後躺,增加泥潭的受力麵積,不至於讓自己陷下去。
“不要。”鬱默往泥水潭裏望了一眼,眉頭擰成一團:“這裏好髒,默默不要。”
說完,他也不給霍岐南任何喘息的機會。提起腳來,就要走,也就在這個時候,鬱默才終於發覺,自己大半個身子竟然都已經陷進了沼澤裏,使勁力氣,雙腳也根本提不起來。
他忽然就慌了:“霍叔叔,我走不動了,怎麽辦,我好像掉裏麵去了。”
“默默別動!你就站在那裏別動,霍叔叔馬上來救你!”
慌亂的眼淚開始不停地往下掉,鬱默開始瘋狂掙紮,任憑霍岐南如何勸他不要動,他卻像是聾了似的,根本聽不進去。身體快速地往下陷,泥水開始湧上他的腰腹。
一旁的夏悠見狀,趕緊大聲呼救。
於此同時,眼見泥水沒過鬱默的腰腹,霍岐南什麽都顧不得了,死命地開始往鬱默那邊遊去,完全不顧及自己的性命。此刻,他心裏堅定的唯一信念就是,他一定要救鬱默。即便是死了,也一定要救他的孩子!
身體不斷下陷的時候,霍岐南終於捉住了鬱默的手。
然而,他也僅僅是捉住了鬱默的手……
隻不過幾分鍾的功夫,夏悠就看見鬱默從頭到腳,被泥水淹沒,消失在了她的眼前。
鬱默的手還在往下陷,帶著他身體的重量,將霍岐南也一同往泥沼裏帶。即便如此,但霍岐南一刻也未曾放手,嘴裏還在念叨著:“默默,抓緊爸爸,抓緊爸爸……”
那是他的孩子,他終究是舍不得放棄任何一丁點的希望啊。
周圍人煙稀少,隻有定時巡航的值班員難得路過,霍岐南之所以沒讓夏悠在第一時間呼救的原因,也是因為這地方來得人是在太少,即便是大聲呼救,也不會有人聽見。
許久之後,夏悠呼救近半個小時,才終於有人趕過來。急忙把霍岐南拉出來,但霍岐南卻根本說不通似的,隻一心讓救援的人員,去救他一手抓著的鬱默。救援人員無法,隻好先將鬱默從泥潭裏挖出來,再將霍岐南從泥潭裏拉出來。
挖出來的時候,鬱默整個身體都已經冷了。雙眼雙唇緊緊的閉著,昔日纖長蜷曲的睫毛上沾滿了泥,連鼻孔都被泥水堵住。
夏悠發了瘋似的將他緊緊抱在懷裏,不顧所有人驚訝的目光,開始用嘴去吸他鼻子裏的泥沙,用手去抹他臉上的汙泥,但即便是這樣,懷裏的孩子依舊沒有一點兒的生氣。
她又給他做心肺複蘇,一下、兩下、三下……可他還是沒有一點反應。
絕望的眼淚開始不斷往下掉,夏悠嘶厲的低吼,在平原上散開,聽得在場的人都為之一痛,“默默,你醒來好不好,我是媽媽呀,媽媽不要你走,你醒來!”
吼著吼著,那聲音越來越低:“默默,你還沒來得及叫我一聲媽媽呢……”
霍岐南終於被拉了上來,深陷泥潭裏的時候,他已經聽見了夏悠的嘶吼,被拉上來的時候他就知道,晚了,一切都晚了。明明心裏已經明了了,但當他見到夏悠抱著鬱默的屍體痛哭時,他依舊難以承受,失卻了以往的從容冷靜,跪在了夏悠的麵前。
他探手摸了摸鬱默的頸動脈,那裏感受不到一絲波動,平靜地像是沒有風浪的海。
終於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小鶴,默默走了。”
回應他的,是女人痛苦又絕望到骨子裏的慟哭。
**
救援人員照例將鬱默送往就近的醫院,確認生命體征是否全部消失。
坐在急救車上的時候,夏悠還是存了那麽一點希望的。隻是,這樣的希望就像是燭火,終究是有期限和盡頭的。當醫生走出急救室,拿出一張死亡通知單讓夏悠簽字的時候,夏悠就知道,燭火已經燃盡了。
她沒忍心去看單子上的內容,隻是側過臉緊閉著眼,同一旁的霍岐南說:“你是他父親,這最後的一個字,你替他簽吧。”
她轉了個身,朝有光走廊裏垮了一步。
霍岐南明白她要走,忍不住拉住她,“小鶴……”
她聽見他的叫喚,睜開眼,抿出了一抹寬慰的笑,拍拍他的手,示意他放心。
“我出去抽根煙,冷靜冷靜。”
之後,她徑自掙開了霍岐南的手,往走廊盡處的那一團光處,走了過去。她腳上隻穿了一隻鞋,另一隻,早在鬱默掉進泥潭裏的時候,就不見了。大概是悲痛至極,她連自己一隻腳光著都沒能發覺,一瘸一拐地,她赤著一隻腳,失魂落魄地往外頭走。
那時,霍岐南站在她身後,刺目的日光從走廊遠處射進他的眼裏,幾乎睜不開。也就是那片刻的功夫,夏悠消失在了他的眼前,像是長了翅膀的天使,飛得無影無蹤。
那時候,霍岐南以為她會回來的,卻不想,這竟是他記憶裏,他對她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她說:“我出去抽根煙,冷靜冷靜。”
霍岐南想,這根煙該是有多長,隻不過抽根煙的功夫,她就再也沒有回來。
後來又後來的三個月之後,有人在柘城自然保護區幹涸的水庫裏,撿到了一隻夏悠穿過的高跟鞋。
霍岐南認出,正是她消失的那天穿的那一隻。
那一年,雨水豐潤,柘城保護區的水庫裏水位暴漲,提前泄了洪。
他連她的屍體都沒能找著。
河流連通著黃河,水勢湍急,怕是這一生都再也找不著了。
**
霍岐南真後悔,自己還有很多事情沒能告訴她……
比如,六年前逼死白宏海,是因為他起了野心開始對夏悠圖謀不軌。
比如,周老爺子的死,的確是因為陳桓北而不是因為他。
比如,鬱歡是白宏海的親生女,她為利益接近夏悠,卻又因為愛上夏悠而放棄利益。她那樣愛恨分明的人,最後卻用死造成了他們永遠的誤會。
霍岐南愛得太保護,愛得太小心翼翼,因為怕毀了她眼裏的親情,他選擇了密封上心裏的秘密,一個人藏著,一個人掖著。
至於這些,夏悠都不會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