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荒莊偶得遺珠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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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駛離官道,在越發顛簸崎嶇的土路上行了將近一個時辰,方才抵達那處位於山坳中的小莊子。
入目所見,確如田嬤嬤所言,甚是荒涼,四周山巒起伏,卻少見高大樹木,多是低矮的灌木和荒草,最近的村落也在三裏之外,顯得格外寂寥。莊子的圍牆有些殘破,門楣上的字跡都已模糊不清。
林望舒下了車,心中已對田嬤嬤將文嬤嬤安置於此的用意了然,這無異於一種放逐。
然而,當她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步入莊內時,眼前的景象卻讓她微微一怔,隨即湧上濃濃的驚訝。
門外荒涼,門內卻別有洞天。
院子打掃得幹幹淨淨,夯實的泥地幾乎不見雜草。
幾間看似破舊的屋舍窗明幾淨,修補得十分齊整。
最引人注目的是,院中及屋後開辟出的土地上,並非預想中的荒蕪,而是被打理得井井有條的藥圃和花畦。
各種草藥與應季的花卉相間而種,布局錯落有致。
薄荷、紫蘇、魚腥草等常見藥草長勢旺盛,一旁點綴著萱草、雛菊等淡雅的花朵,既利用了空間,又顯得生機勃勃而不雜亂。
幾個粗使的婆子正低頭在地裏小心除草,動作麻利,神態安然,全然不見尋常莊戶的散漫。
一位老婦人正背對著門口,彎腰查看一株藥材的生長情況。
她穿著一身洗得發白、卻熨燙得十分平整的靛藍色粗布衣裙,頭發在腦後挽成一個一絲不苟的圓髻,僅用一根木簪固定。
身姿挺直,動作舒緩而精準。
聽到腳步聲,那老婦人緩緩直起身,轉了過來。
林望舒這才看清她的麵容,年紀確已不小,臉上布滿了歲月的溝壑,膚色是因常年勞作而形成的粗糙暗沉。
然而,那雙眼睛卻相當清明,眼神沉靜如水,透著一種經過大風大浪後的淡然與洞察。
她的站姿、她的神態,甚至她轉身時那份不疾不徐的儀度,都與這荒僻的環境、與她身上簡陋的衣著格格不入,自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沉澱下來的氣度。
田嬤嬤與之相比,雖更顯富態精明,卻失之局促,而這位老婦人,貧瘠困頓中反倒透著一股骨子裏的從容與規矩。
那老婦人目光落在林望舒身上,微微一凝,隨即垂下眼簾,上前幾步,依著規矩行了一個一絲不苟的禮,聲音平穩無波:
“老奴文氏,不知姑奶奶來了,有失遠迎,還請姑奶奶媽恕罪。”她保持著尊重且又疏離,顯然有所戒備。
林望舒心中暗讚,溫聲道:“文嬤嬤不必多禮,是我的疏忽,沒有提前派人通知你。”
文嬤嬤聞言,輕抬眼看了望舒,又垂下頭,“老奴不敢,姑奶奶請裏麵坐,不知道姑奶奶要過來,所以未曾收拾。”
文嬤嬤將林望舒引進了正廳,又為望舒親自泡了茶,居然是有解乏功效的花草茶,茶香花香混在一起,令坐了這麽久馬車的望舒很是舒適。
“嬤嬤好茶藝。”望舒有心想讓撫劍跟著學一下,這個以後應該有機會。“嬤嬤有心了,喝了這茶,我感覺都精神了。”
文嬤嬤躬身謝過:“當不得姑奶奶的誇獎,粗茶而已,姑奶奶要是喜歡,讓人來學就是。”
她的語氣依舊平穩,卻少了幾分之前的疏離,多了一絲幾不可察的波瀾。
“嬤嬤久居於此,居然將這裏打理得這麽好,與院外所見截然不同。”
林望舒環視著這片井然有序的院落及內間,由衷讚道,“這些藥材長得極好,配伍種植也頗有章法。”她指著一畦長勢喜人的紫蘇。
文嬤嬤淡淡道:“荒廢著也是可惜。老奴略通些粗淺藥理,胡亂種些,勉強貼補用度,也讓這院子有些活氣。”
她話說得謙遜,但那“略通”二字,在林望舒看來,恐怕是過謙了,這藥圃的規劃,絕非“胡亂”所能成就,且這還要貼補用度,隻怕田嬤嬤那裏怕是卡了些東西。
兩人便就著眼前的藥材閑聊了幾句。
林望舒有意試探,提及幾味藥材的習性、炮製要點,文嬤嬤皆能應對自如,言語間顯露出紮實的功底和豐富的經驗,甚至有些見解,隱隱超出了民間郎中的範疇,帶著幾分宮廷禦藥房的係統與嚴謹。
而文嬤嬤也在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這位突然造訪的姑奶奶。
她言談舉止沉靜大氣,對醫藥之道的理解更是精深微妙,往往一語中的,完全不似一個深閨婦人,更與記憶中那個柔弱敏感的侯府千金截然不同。
她記得舊時這位姑奶奶是不理這些庶務,喜好都在打扮和攀比上,現在這姑奶奶身上有種難以言喻的矛盾感,既有符合身份的雍容,又有一種超乎年齡的睿智與果決。
一番看似平常的關於草藥光照、土壤肥沃度的交流下來,兩人心中都已對對方有了新的評估,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心照不宣的試探與欣賞。
林望舒心中那個念頭越發清晰,她不再繞彎子,看著文嬤嬤,直接道:“實不相瞞,我此次前來,一是替姨娘來看看嬤嬤,二來,也是有一事想請教嬤嬤。”
“姑奶奶請講。”
“我欲在揚州城內開設一間藥鋪,盈利不是首要,重在濟世救人,藥材務求地道,診療務求精心,隻是苦於身邊並無精通藥理、又能總理事務的得力之人。”
林望舒目光坦誠,“今日見嬤嬤,方知何為遺珠之憾,不知嬤嬤可願出山,助我成此事?”
文嬤嬤沉默了,她看著林望舒,那雙看盡世情的眼睛裏掠過諸多複雜情緒,驚訝、審視、猶疑,最終歸於一種深沉的平靜。
她並沒有立刻答應或拒絕,而是問了幾個關鍵問題:“小姐誌向遠大。卻不知,這藥鋪本錢從何而來?選址有何考量?又以何立身,與揚州城內諸多老字號區別?再者,老奴乃戴罪之身,小姐啟用,恐惹非議。”
林望舒聽她問得切中要害,心中更喜,逐一答道:“本錢我自有籌備,且嬤嬤在這個莊子上種得有一些草藥,日後銀錢足夠,我還想把後麵這山買下來,現在看著這麽荒涼,應該是無主的,望嬤嬤替我留意一二。”
“而藥鋪選址需清淨敞亮,我已經有一些考量。姨娘原來給我留下來的王莊頭的莊子,我也準備劃出一半來種藥材,嬤嬤到時候可以指點一下王莊頭。采購的藥材必選最優,定價必求公道,遇貧苦者當施藥救濟。”
說到此望舒微微一笑,“至於嬤嬤您,您在此是榮養,何罪之有?我啟用自家嬤嬤打理產業,何人能置喙?”
文嬤嬤聽完,又沉默了片刻,終是緩緩點了點頭,那雙古井無波的眼中,似乎燃起了一點久違的光亮:“姑奶奶思慮周全,魄力非凡,若姑奶奶不棄,老奴願效犬馬之勞。”
“好!”林望舒撫掌,“得嬤嬤相助,此事可成矣,具體細節,我們容後再細商。嬤嬤且先準備一下,不日我便派人來接您回城。”
離了那處荒涼卻內藏玄機的小莊,林望舒坐在搖晃的馬車上,心情難以平靜。
此行收獲,遠超預期,這位文嬤嬤,絕非常人,她那通身的氣度、精深的藥理、以及言談間偶爾流露出的、對某些宮廷禁忌的敏銳避諱,都暗示著她過往的不凡。
田嬤嬤當年排擠她,恐怕不僅僅是口角之爭那般簡單。
不過,眼下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終於找到了那個能幫她撐起醫藥事業初步框架的關鍵人物。
揚州之局,至此才算真正落下了第一顆有力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