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舊雨重逢釋前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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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望舒是個心思剔透的,見雲娘與婆母這般情狀,心知她們必有積年的體己話要傾訴,自己在此反倒不便。
    她便尋了個由頭,笑道:“母親與雲姨多年未見,正好說說貼心話。兒媳去看看煜兒今日的武課進益如何。”
    說罷,便施了一禮,帶著撫劍退了出去。
    錢嬤嬤親自為二人重新斟了熱茶,也悄無聲息地退至廊下,順手帶上了花廳的門。
    她站在廊柱旁,望著庭院中抽新的綠芽,想起往事,不由得抬手用帕子按了按濕潤的眼角。
    見林望舒出來,錢嬤嬤忙上前幾步,對著她深深一福,聲音帶著未曾散盡的哽咽:“老奴多謝少夫人。”
    林望舒微微詫異,虛扶道:“嬤嬤這是何故?快快請起。”
    錢嬤嬤直起身,眼中滿是感激之色,低聲道:
    “少夫人不知,您今日此舉,實在是了卻了老夫人一樁沉積多年的心事。”
    她略頓了頓,見左右無人,才壓著聲音將那段舊事緩緩道來。
    原來周氏娘家遠在嶺南,當年其父在此為官,周氏與兄長隨任在此住了六年。
    與王老將軍的婚事雖是聯姻,但二人初見時便互相中意。
    隻是按照嶺南舊俗,女方母親為防女兒在婆家受委屈,總要預備一個知根知底的通房丫頭一同過去,既作幫手,也算牽製。
    彼時雲娘與周氏情同姐妹,她生怕周夫人選了別有心計的人,竟自己主動求了這個通房的名份,為表決心,甚至主動和周母要了一碗絕嗣的湯藥。
    “那天大小姐,就是老夫人,不知怎的得了消息衝進來,一見那藥碗,眼睛都紅了,抬手就把藥碗打翻了,還給了雲娘一個巴掌。”
    錢嬤嬤聲音低沉,“老夫人不是氣她爭寵,是氣她作踐自己。老夫人早知道,雲娘和城裏君來客棧的少東家互相看對了眼,那藥若真喝下去,這輩子可就毀了……”
    周氏當即命人悄悄去請了王老將軍過來。
    王老將軍聞訊,立刻在嶽父母麵前立下誓言,言明王家祖訓,非四十無子不得納妾,他既認定了周氏,便絕無二心。
    周氏又立刻讓人速去通知那客棧少東家,讓他趕緊上門求娶,生怕自己父母為了平息這場風波,隨意將雲娘打發配了人,並讓王老將軍派人暗中看護,以免生出意外。
    “事情辦得急,從那日挨了巴掌後,雲娘自覺愧對小姐,無顏再見;老夫人心裏也堵著,兩人竟再未私下說過話。”
    錢嬤嬤歎道,“後來各自婚嫁,生兒育女,雖同在一城,卻隻有年節時雲娘派人送些禮來,偶有信函,卻從不肯見麵。
    老爺在世時,她們更是不好相見。老爺去世後,少了由頭,就更……
    前番少爺噩耗傳來,雲娘曾在府門外遠遠磕了頭,老奴請她進來,她死活不肯,隻哭著說沒臉見小姐……
    老夫人娘家早已回了嶺南,如今在這北地,能稱得上舊識知交的,除了老奴,也就隻剩雲娘了。
    少夫人您今日無意間的安排,竟是解開了這糾纏三十多年的心結啊……”
    林望舒默默聽著,心中亦是感慨萬千。
    她未曾想,自己一個簡單的請求,背後竟藏著這樣一段跨越數十載、飽含犧牲、愧疚與深沉情誼的往事。
    她輕輕拍了拍錢嬤嬤的手背,溫言道:“嬤嬤放心,往後雲姨便是母親的妹妹,常來常往便是。”
    辭別錢嬤嬤,林望舒信步走向王煜平日練武的小校場。
    周嬤嬤悄然退下,隻餘撫劍跟在身後。
    校場中,王煜正繃著小臉,凝神屏息,拉開那張特製的小弓。
    “嗖”的一聲,羽箭離弦,雖未中靶心,卻也穩穩紮在了靶子上。
    旁邊的黎小昕同樣認真,他力道明顯更大些,箭矢破空之聲更厲,“奪”地一聲深深釘入靶中,入木頗深,隻是準頭稍遜,略偏了些。
    林望舒駐足看了一會兒,問身旁的撫劍:“依你看,煜兒和小昕的箭術如何?”
    撫劍目光清冷,言語簡潔:
    “煜少爺年歲尚小,有此準頭已屬難得,身法架勢還需打磨。黎小昕力道天生強橫,箭勢沉猛,於準頭上稍欠火候,需多加練習。”
    這時,負責教導的趙猛也走了過來,聞言接口道:
    “撫劍姑娘點評精準。煜少爺心靜,適合練精準之術;小昕力大,若能練好準頭,日後或可開強弓。”
    他順口讚了撫劍一句,語氣是軍人式的直白。
    林望舒不由得瞥了趙猛一眼,又看看依舊麵無表情的撫劍。
    這兩個都是寡言少語、心思內斂之人,一個沉穩如山,一個清冷如劍,方才那句話是純粹的認可,還是隱含著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欣賞?
    她心中微動,麵上卻不露分毫,隻將此事暫且記下。
    畢竟這兩人都還單著,若真有緣分,倒也是樁好事,隻是眼下卻不是探究的時候。
    看了一會兒孩子們練箭,林望舒便帶著撫劍回了自己的小書房。
    不多時,周嬤嬤便將那份評估新仆役的單子送了來,問道:“少奶奶,可要現在見見那幾個新來的丫頭小子?”
    林望舒接過名單,仔細看了看上麵周嬤嬤用娟秀小楷標注的各人性情、手腳是否利落、言語是否清晰等細項,心中默默記下幾個突出的。
    她沉吟道:“先不急。等雲姨得空,我想請她一同來看看。嬤嬤且將名單放我這兒,屆時我們一同參詳。”
    周嬤嬤應聲退下。
    林望舒知道,這種初次篩選、觀察細微處的能力,自己遠不如周嬤嬤和雲娘這般經驗老道。
    周嬤嬤得過文嬤嬤指點,規矩禮數上無可挑剔;雲娘更是曆經內宅、又掌過外務,眼光必然毒辣。
    自己先跟著學習觀摩,日後才能慢慢品出其中三昧。
    她將名單仔細折好,收入隨身攜帶的荷包之中。
    估摸著花廳那邊敘話應差不多了,林望舒又等了大半個時辰,這才緩步往主院走去。
    快到廳門時,見錢嬤嬤正守在門外,見到她來,錢嬤嬤立刻稍稍提高了聲音,帶著提醒的意味稟道:“少夫人來了!”
    裏麵立刻傳來周氏帶著些許鼻音,卻明顯輕鬆了許多的嗓音:“望舒我兒,快進來。”
    林望舒心領神會,知道這是錢嬤嬤在提醒裏麵兩人整理儀容,也知婆母是怕自己覺得被怠慢,或對雲娘有所看法,才如此急切喚她。
    她一邊應著“來了”,一邊故意放慢了腳步,勻出足夠的時間讓裏麵二人平複心情,整理略顯狼狽的形容。
    待她緩步踏入花廳時,隻見周氏與雲娘均已重新梳洗過,發髻一絲不亂,
    隻是周氏的眼圈仍有些微紅,而雲娘的一雙眼睛,卻是紅腫得厲害,顯然方才一場痛哭,宣泄了積壓數十年的情緒。
    然而,兩人之間的氣氛卻不再是初時的激動與隔閡,而是一種曆經歲月沉澱、冰釋前嫌後的平和與親近。
    周氏拉著林望舒的手,對雲娘笑道:“妹妹,這便是我的好兒媳望舒,如今家裏裏外外,多虧了她操持。”
    雲娘忙起身,這回林望舒搶先一步扶住了她,柔聲道:
    “雲姨快別多禮,往後您便是母親的妹妹,也是望舒的長輩,常來家裏坐坐,母親也有人多說說話。”
    雲娘看著林望舒清亮坦蕩的眼神,又看看周氏含笑鼓勵的目光,心中最後一點忐忑也煙消雲散,用力點了點頭,眼中又泛起淚光,這次卻是喜悅與釋然的淚水。
    望著這終於重逢、盡釋前嫌的一對舊日主仆,如今的異姓姐妹,林望舒心中暖流湧動。這
    深宅大院之內,不止有算計與風波,更有曆經歲月打磨而不褪色的真情。
    這讓她在這北地的奮鬥,更添了幾分底氣與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