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火種與π協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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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寂靜。
    幾乎是震耳欲聾的寂靜。
    “夜鴞號”殘骸漂浮在冰冷的虛空中,像激流過後被拋上岸的朽木。引擎徹底熄火,僅存的能量維持著最低限度的維生和內部環境,每一次係統循環的嗡鳴都顯得格外吃力,仿佛垂死者的喘息。
    舷窗外,是熟悉的星座,熟悉的銀河光帶。但仔細看去,許多星辰的光芒不再純粹,帶著一種病態的、Ω模式同化後的幾何暈染,像美麗織物上蔓延的黴斑。太陽係的方向,一片黯淡,被數學性的黑暗和混亂的能量簽名籠罩,如同一個在ICU裏渾身插滿管子、生命體征極度不穩定的病人。
    他們逃出來了。從那個數學地獄,從那個靜滯答案的凝視下。但沒有任何劫後餘生的喜悅。隻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寒冷和虛脫。仿佛靈魂的一部分被永遠留在了那片沸騰的傷口裏,被那道來自終極虛無的“瞥視”凍結了。
    沈夏一動不動地癱在駕駛座上,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手指無意識地搭在徹底失靈的控製台上。她身上那種銳利的、永不言敗的鋒芒似乎被磨平了,隻剩下巨大的疲憊和一種認知被徹底顛覆後的茫然。
    沈秋蜷縮在副駕駛位,抱著膝蓋,身體微微發抖。她的終端屏幕是黑的,她不敢打開。她的大腦還在處理之前接收到的、遠超負荷的數學恐怖景象,那些悖論的尖嘯、無窮的漩渦、靜滯的吞噬......任何一點回想都讓她胃裏翻江倒海。
    俞辰靠坐在艙壁邊,手中緊緊攥著兩樣東西——那張已經黯淡無光、變回普通紙張的π序列紙條,和那枚溫潤內斂、不再散發藍光的正十二麵體晶體“火種”。
    紙條到底是什麽?那個在咖啡館遞給他紙條的神秘男人是誰?是這古老“安全協議”的信使?還是別的什麽?它為何會在最後關頭激活,與“火種”共鳴?“火種”這搖籃最初、最純淨的夢想,它又能做什麽?隻是一個紀念品嗎?
    那最後的一“瞥”......俞辰猛地閉上眼,那股冰冷的、絕對非人的“關注感”再次掠過意識,讓他汗毛倒豎。那不是惡意,也不是善意。那是一種超越了這些概念的、純粹的存在性的注意。就像人類走路時不會在意踩死了多少螞蟻,但如果某隻螞蟻突然蜇了你一下,你可能會下意識地看一眼。
    他們,就是那隻蜇了一下“某種東西”的螞蟻。現在,他們帶著那東西的“注視”,回來了,回到一個正在死去的家園。
    【檢測到微弱跳躍信號......】飛船的殘破傳感器突然斷斷續續地發出提示,聲音卡頓扭曲,【......非守護者製式......識別......模糊匹配......‘暗影’殘餘網絡......】
    沈夏猛地坐直身體,眼中恢複了一絲神采:“是‘暗影’!他們還活著!”她立刻撲到通訊台前,嚐試發送識別碼和求救信號。
    幾分鍾令人窒息的等待後,一個極其微弱、幹擾嚴重的信號接了進來。【夏姐,是你?】對方的聲音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和虛弱,【我們還以為你們已經......】
    “少廢話!坐標!狀態!”沈夏厲聲打斷,但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暗影’完了。】對方的聲音帶著絕望,【守護者發動了全麵清洗,據點被拔除,人員十不存一。我們是最後一批,躲在柯伊伯帶外圍的一個廢棄礦洞裏。能源快沒了......氧氣......】對方發送了一個坐標,確實位於柯伊伯帶邊緣一個極其偏僻的角落。
    “撐住!我們盡快趕到!”沈夏咬牙道,盡管她知道“夜鴞號”的狀態根本談不上“盡快”。
    【小心】對方的聲音突然充滿恐懼,【不止是守護者,還有‘東西’在獵殺我們。不是數字會,不是已知的任何勢力,它們能從數學層麵鎖定我們。像幽靈......】
    通訊戛然而止,徹底中斷。艙內再次陷入死寂。
    獵殺?新的“東西”?從數學層麵鎖定?俞辰感到那股冰冷的“注視感”似乎加重了。是錯覺嗎?
    “能過去嗎?”沈秋看向幾乎完全癱瘓的飛船係統。
    沈夏檢查著寥寥無幾的可用數據,臉色陰沉:“常規引擎徹底報廢。備用躍遷引擎,或許還能勉強進行一次超短距、極不穩定的跳躍,但落點會偏差極大,而且跳躍過程可能會徹底撕碎我們。”
    沒有選擇,再次賭博。目標,柯伊伯帶邊緣,廢棄礦洞。
    沈夏開始手動輸入跳躍坐標,每一個指令都伴隨著係統的抗議和警告。俞辰將“火種”晶體小心地收好,那張紙條則重新放回貼身處。
    “抓緊了。”沈夏的聲音沒有任何波動,按下了最終的執行鈕。
    殘存的躍遷引擎發出垂死般的可怕咆哮,強行撕開空間。“夜鴞號”劇烈震顫,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猛地紮進一片混亂的亞空間通道。
    這次的跳躍短暫卻極度痛苦。感覺不是穿越,而是被扔進了一個裝滿碎玻璃和硫酸的滾筒洗衣機,感官被徹底撕裂又胡亂縫合。幾秒鍾後,他們被猛地“吐”回正常空間。
    劇烈的顛簸和眩暈過後,三人看向舷窗外。目標區域一片死寂。沒有所謂的廢棄礦洞,隻有一片剛剛冷卻不久的、散布著金屬殘骸和凍結血晶的廢墟。幾艘明顯屬於“暗影”風格的小型艦船碎片無聲地漂浮著,切口光滑得詭異,像是被某種極致鋒利的能量瞬間切割、瓦解。
    獵殺剛剛結束,他們來晚了。
    沈夏一拳狠狠砸在控製台上,指節迸裂出血,她卻毫無知覺,隻有胸膛劇烈起伏,眼中燃燒著冰冷的、絕望的火焰。
    就在這時,飛船的被動傳感器捕捉到一絲極快遠去的、奇怪的時空漣漪——不是守護者的空間折疊,也不是常規躍遷,更像是一種數學結構本身的輕微褶皺,迅速平複消失。
    是那些“幽靈”?俞辰死死盯著那片漣漪消失的方向,數學家的直覺讓他捕捉到了一絲極其隱晦、卻讓他頭皮發麻的熟悉感。那種扭曲數學結構的方式那種冰冷絕對的效率和守護者很像,但卻更加原始?更加高效?仿佛守護者是它的粗糙仿製品!
    一個可怕的猜想浮現在他腦海。難道守護者的“淨化”協議,並不僅僅是為了維持所謂的“穩定”?難道它們同時也在滅口?清除所有可能感知到、可能記錄下“那個存在”一“瞥”的知情人?因為任何對“那個存在”的感知和記錄,本身就可能成為一種汙染?一種會擴散的信息病毒?而他們三個......
    俞辰感到那道冰冷的“注視”,似乎從未離開。如同一個無形的烙印,打在了他們的存在本質上。他們不再隻是幸存者,他們是載體,災難的載體,“注視”的載體。
    “夜鴞號”殘骸無聲地漂浮在這片新鮮的墳墓之上,像另一具等待被發現的棺槨。
    歸途,早已被標記。終點,或許早已注定。
    “夜鴞號”的殘骸懸浮在柯伊伯帶邊緣的墳墓之上,像一塊被遺忘的、鏽蝕的墓碑。引擎徹底死寂,維生係統在苟延殘喘的哀鳴中一次次跌破臨界值,每一次重啟都更像是一次痙攣。寒冷,並非僅僅來自虛空,更從骨髓深處彌漫開來。
    沈夏一動不動地坐在駕駛席上,目光穿透舷窗,落在那些漂浮的、被精準切割的“暗影”殘骸上。指節上凝固的血痂如同醜陋的勳章,訴說著徒勞的憤怒。她的脊背依舊挺直,但某種核心的東西似乎被抽走了,隻剩下一個被冰封的、燃燒殆盡的空殼。
    沈秋抱著膝蓋,縮在角落的陰影裏,終端屏幕漆黑一片,映不出她空洞的眼神。她的世界曾經由清晰的公式和可解的密碼構成,如今隻剩下一鍋沸騰的、無法理解的數學濃湯,和濃湯深處那雙靜滯的、瞥視過的“眼睛”。
    俞辰靠著冰冷的艙壁,手中無意識地摩挲著那枚溫潤的“火種”晶體。它沉默著,仿佛之前那場奇跡般的共鳴耗盡了它全部的力量,變回了一個純粹的、沉重的紀念品。那張救了他命的π序列紙條安靜地貼在他的胸口,紙張粗糙的觸感提醒著他,一切並非幻覺。
    那道“注視”如影隨形。它不是持續的壓迫,而是間歇性的、冰冷的“觸碰”。仿佛那個遙遠的存在偶爾會無意識地“感知”一下他們這幾個帶著它“印記”的微塵,確認坐標,然後再次陷入某種超越理解的沉寂。每一次“觸碰”,都讓他們的靈魂結上一層新的冰霜。
    【......氧氣再生效率低於15%......二氧化碳濃度持續上升......】飛船的合成音斷斷續續,如同臨終囈語。死亡以緩慢而確鑿的方式逼近。不是轟轟烈烈的毀滅,而是窒息,是凍結,是在絕對寂靜中被遺忘。
    “......”沈夏的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發出聲音。她似乎想說什麽,最終隻是疲憊地揮了揮手,像要驅散眼前並不存在的迷霧。
    就在絕望如同濕透的裹屍布,即將徹底覆蓋一切時,嘀——
    一聲極其輕微、卻清晰無比的提示音,在死寂的艙內響起。不是飛船係統那結構失效的喪鍾。聲音來源是沈秋那台一直黑屏的、放在角落的私人終端。屏幕,自己亮了起來。沒有操作,沒有連接信號。它就那麽突兀地、自發地亮了。
    柔和的白光驅散了一小片陰影,屏幕上沒有複雜的界麵,隻有一行簡潔無比、不斷閃爍的宋體文字,像一個幽靈的留言:【需要幫助嗎?】
    三人瞬間僵住,目光死死盯住那屏幕。恐懼,警惕,麻木的心髒被這突如其來的異常猛地攥緊,卻流不出一絲鮮活的情緒。
    沈夏的手無聲地摸向了腰間,盡管那裏隻剩下一個空了的槍套。沈秋顫抖著,一點點挪過去,手指懸在終端上方,卻不敢觸碰。
    俞辰看著那行字,大腦飛速運轉。不是守護者的格式,不是數字會的風格,更不是“暗影”的暗號。這種簡潔、這種直接甚至帶著一種古怪的平常感?在這片宇宙的墳場裏,顯得格外詭異。
    “是陷阱?”沈秋的聲音幹澀得像砂紙摩擦。
    “還能更糟嗎?”沈夏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她直接伸手,點向了屏幕上的【是】。
    沒有爆炸,沒有入侵。屏幕上的字跡變化:
    【識別到高維數學汙染印記。識別到搖籃協議‘火種’載體。識別到未知古老協議激活殘留。】
    【分析現狀:生存概率低於0.0001%。】
    【提供方案:引導至臨時安全區。接受?】
    字句冰冷客觀,卻透著一股令人不安的全知。它知道“高維數學汙染印記”(那道注視),它知道“火種”,它甚至能檢測到那張紙條引發的、“未知古老協議”的殘留。這家夥是什麽?
    “誰在說話?”沈夏對著終端厲聲問道。
    【稱謂並非必要。可稱我們為‘歸檔者’。】
    【我們觀察。我們記錄。我們偶爾幹預,當變量出現足夠有趣的偏差時。】
    【你們,是目前最顯著的偏差。】
    【接受引導?是/否】
    語氣平靜得像在討論天氣,內容卻驚心動魄。歸檔者?觀察?記錄?偏差?又一個隱藏在幕後的勢力?比守護者更古老?比數字會更隱秘?俞辰感到一陣眩暈。宇宙仿佛一個無限的洋蔥,剝開一層絕望,底下是另一層更深的未知。
    但“安全區”這個詞像毒蛇吐出的信子,充滿了誘惑。“憑什麽相信你?”沈夏冷聲問。
    【不相信,則死亡。相信,則有概率存活並繼續作為觀察樣本。】【選擇權在你們。計時:60秒。】
    屏幕上出現一個冰冷的倒計時:59......58......幹脆,冷酷,毫無掩飾。
    沈夏看向俞辰和沈秋。兩人的眼中隻有同樣的麻木和一絲被強行激活的、微弱的求生欲。沒有選擇,從來都沒有。
    “接受。”沈夏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
    【協議接受。】
    【啟動遠程引導。放鬆控製係統權限。】
    下一秒,“夜鴞號”殘骸猛地一震!並非受到攻擊,而是所有殘存的係統——導航、推進、甚至維生——都被一股外來的、無法抗拒的力量強行接管!控製台上的指示燈以前所未有的、健康的速度閃爍起來,殘破的引擎發出低沉而穩定的轟鳴,不再是垂死掙紮,而是充滿了目的性的運轉!
    飛船自動調整姿態,瞄準了一個絕非任何已知航道的方向,然後——引擎全力噴射!不再是掙紮的跳躍,而是平穩、堅定、甚至帶著某種優雅的加速,駛向柯伊伯帶之外更黑暗、更未知的深空。
    舷窗外,星辰開始拉出流線型的光痕。他們被劫持了。被一個自稱“歸檔者”的、冰冷而全知的存在。去往一個所謂的“安全區”。
    沈夏沉默地坐著,看著窗外飛逝的星光,眼神複雜。沈秋抱緊了雙臂,感到一種比死亡更深的不安。俞辰則低下頭,看著手中那枚“火種”。觀察樣本。他們從棋子,變成了實驗室裏的小白鼠?
    不知過了多久,飛船開始減速。前方,虛空之中,毫無征兆地出現一個東西。那不是空間站,不是星球。那是一個巨大的、緩緩旋轉的、半透明的正二十麵晶體。
    它的規模堪比小行星,結構複雜精密到令人窒息,無數細小的光點在內部沿著無法理解的軌道運行,散發出柔和的白光,照亮周圍一小片虛空。它看起來不像人造物,更像某種自然形成的、宇宙尺度的幾何奇跡。
    【臨時安全區:‘水晶檔案室’ 第734分支。】
    【已為你們隔離當前數學汙染的影響。】
    【請停靠接入港。】
    “夜鴞號”被無形力場引導著,滑向那巨大晶體表麵一個剛剛打開的、完美契合它船體尺寸的六邊形入口。入口內部是一條散發著柔和白光的通道,牆壁似乎是流動的數據流固化而成。飛船平穩停靠。氣密門自動打開。
    外麵沒有空氣,但一種穩定的力場維持著適宜的環境。一個身影,已經站在通道盡頭等待著他們。它看起來幾乎是人類形態,穿著簡單的白色長袍,麵容模糊不清,並非隱藏,而是仿佛由不斷流動的、極其微小的數學符號構成,無法固定成具體相貌。
    它沒有說話,隻是微微抬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姿態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源自絕對知識和力量的權威。
    俞辰、沈夏、沈秋,相互看了一眼。從數學地獄生還,背負著靜滯答案的注視,如今又成了未知觀察者的“樣本”。
    他們走下搖搖欲墜的飛船,踏上了這水晶檔案室光滑冰冷的地麵。腳步聲在空曠的通道中回響,仿佛敲響了末日的鍾聲。亦或是,另一段更加詭譎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