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怪馬,瘦馬,想騎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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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頭看已經關閉的後門,陰暗的小巷子在兩邊高聳的建築群的影子裏顯得更黑。
    背著背簍的署員外爪掌握住蛇皮帶,瞪著滴溜圓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胡須顫抖,嘴唇微動,才問出字句:“大王,我們這就,走了?”
    “不然呢。”陸尋反問一句。
    “可……”
    署耳還想說些什麽,話到了嘴邊又咽下去。
    或許這就是對自身最有利的處理方式,將一切都推給沈家,他們可以順著小巷進入後山離開盂縣。
    但是,難保沈家真有那麽大的能量,萬一那什麽經世會的統兵將軍遷怒沈家,上百口子立刻伏屍血流。
    署耳暗自一歎。
    曾經他還真以為遇到明主大王,如今看來,陸老板並非值得托付之王。
    毛茸茸的腦袋裝著大大惆悵,他這一次出來可不是遊山玩水……
    “走吧。”
    聽到聲音的署耳邁步往小巷子擠去。
    “不是這邊。”
    署耳腳步一頓,驀然回頭。
    陸尋牽起奔雷的韁繩,淡淡地說道:“剛才在沈府沒吃飽,我們去赴個大宴填飽肚子。”
    “大宴?”
    署耳撓了撓頭,疑惑問:“好像沒人請我們。”
    “誰說沒有。”
    陸尋笑著抬起手,蒼白手指夾著一封請帖,正是門房遞到桌上的。
    “大王偷……”
    “哎,蹭飯怎麽叫偷呢。”
    ……
    沈連身著典吏官服,雖是芝麻大小的官兒那也是朝廷任命,坐在馬車中的閉目養神,耳畔傳來飄渺呼喊:“夫君,夫君,且記住,哪怕真有不忍言之事,一定要默念咒語。妾身就送到這裏,行營大軍氣血如爐,妾身再不能前行。”
    “好。”
    沈連睜開雙眼答了一聲。
    撥開馬車簾子一角,沈連看向由兵卒拱衛的縣衙。原本是縣太爺的地方,現在都成為經世會的居所。
    至於盂縣的大老爺,應該還軟禁著。
    眉宇間縈繞愁緒。
    他說得豪氣,幹脆利落的將人請出去,還安排小路巷子,實際心中也沒有多少底。
    經世軍的渠帥連縣尉都被殺了,豈會在意他一個典吏。他沈家是因為有人在省裏做官,加之聽從經世會的安排,可以穩住盂縣,才保住性命。
    不想經世會的渠帥看上了陸老板的神駒。
    沈連絲毫沒有埋怨陸尋的意思,反而充滿了感激,所以才想著單刀赴會。經世會要顧及盂縣民心民情的話,頂多讓沈家付出一部分家產錢財。
    暫不說為沈家要出賣恩人的狗屁話,那白臉書生張口就是‘走一趟’,全無懼色,鎮定優雅,異獸俯首做坐騎,員外模樣的矮小個當仆人,在兵荒馬亂妖怪橫行的章州,從章縣一路來到盂縣,能是凡夫俗子?
    說不準就是江湖上遠近聞名的大豪俠。
    這兩個,哪一個他都開罪不起,不如趕緊讓書生順小路走,自己去縣衙伏低做小,好好賠罪。
    這才是最穩妥的辦法。
    他歲數大了,麵子不值錢。
    馬車停在縣衙,方見長街盡頭東升旭日,金紅色光芒漫入霧中驅出一條路,衙門被變成營帳,傳來練兵的呼喝之聲,聽起來氣勢十足。
    大概都是經世會收攏的災民選拔出的青壯,稍微訓練就編入經世軍。
    衙門張燈結彩紅綢綿延,大紅燈籠一直掛到了街口。
    諾大排場是為渠帥娶妻。
    這件事他早有耳聞,前日就下請帖,沈連估摸又是看上誰家女兒,強搶民女,不屑又不好憤慨多言,隻得備上件禮物。
    身著黑甲的將官拱手後做了個請的姿勢:“沈大人,裏麵請。”
    踩著矮凳走下馬車的沈連整理衣領,邁步向縣衙裏走去。
    這條路他走了許多年,早已經輕車熟路,如今卻滿是歎息。朝廷的大軍到底什麽時候到,難道經世會就真的蒙得住?還是說,朝中……沈連不敢細想,他一個縣衙典吏掌管戶籍,可管不了那般天大的事。
    多思無益,他在將官的引領下步入正堂正看到被推平的校場,校場後則是一方殿宇。
    一入殿,沈連見到諸多熟麵孔,大半都是不熟的。
    聽說盂縣渠帥有五百力士,聚眾數萬,精挑細選出數千精壯編練成軍,整個盂縣連帶著周邊三城像銅牆鐵壁,就不知道這些亂軍為何不攻城略地,反而是在築牆、屯糧、收攏災民……
    越是如此,他心中越發不安,這數千青壯和縣衙縣尉手裏攥著的兵丁不一樣,縣衙裏的至少有一多半吃著空餉,剩下能戰之士也就兩三百。
    經世軍是以精銳為營,再把青壯編入其中,數千兵卒實打實。
    更不用說出入營帳的諸多奇人異士,青鐵甲胄的魁梧力士。
    “沈大人。”
    走神的沈連拱手道:“黃大人。”
    望去正看到身著巡檢官服的黃宣臉色不愉,卻明顯不是對他沈連,隻聽黃宣壓低聲音說道:“連你沈大人也被說動?”
    “一個賊軍納妾,竟要我等作陪,還得給他獻上禮物,呸,實在無禮。”
    沈連苦笑不語,現在整個盂縣都落入經世會手中,他們說是朝廷官員,其實也和階下囚沒什麽區別,頂多就是還有用處,說白了,都是因為各種原因替亂匪做事,算是踏上賊船了。
    “縣丞老大人呢?”
    “聽說絕食了,一口氣沒上來,現在全靠參湯吊命。”
    “風骨啊。”
    沈連感慨萬千。
    黃宣欲言又止,隻說:“宴會結束還請沈兄賞光。”
    “一定。”
    他們原來謀劃著救出知縣,如今也泡湯,但總得把消息發出去,不然朝廷還以為章州無礙。
    隻要江州反應過來,江北大營的狄將軍就可以開赴大軍。奈何這經世會包裝的太好,消息也封鎖的緊。
    “入席,先入席。”
    ……
    衙門口。
    兵將伸手攔下書生,喝問道:“你們是什麽人?”
    狐疑的目光打量書生,書生臉色蒼白,一雙淡紅色的眸子很是神異,慘白的手牽著一匹奇異馬獸,獨角,牛頭,甩一條鱗甲長尾。
    白臉兒書生笑嗬嗬掏出一張燙金請帖,
    兵將打開請帖,發現這是請沈府老爺的,不由問道:“沈老爺早就進去了,怎麽你們才過來?”
    “老爺走得匆忙,落下請帖和賀禮。”
    “行,進去吧。”
    在兵丁的引領下進入縣衙正堂,賀禮拴在院裏,人則安排在末席。
    殿宇足夠大,八根柱子撐其圓木梁,前後擺著近三十桌,一直延到院落外的流水席。
    那將官看奔雷神異不敢怠慢就把他倆安排進殿,雖是個末席倒也不至於坐到外麵的天井裏。
    白臉兒書生和黃臉員外緊挨著。
    在他們之前則是相間的上等席位,陸陸續續坐下十來位。
    金色霞光自大門湧進來,形成一道流河,席位皆暗色,唯有一條舞台盡享光芒。
    歌姬舞女扭動婀娜多姿,輕紗飛揚露出雪白肌膚,管弦絲竹曲調悠揚緩緩褪去流蘇,鼓樂激昂,加快輕盈腳步。
    騰挪飛旋,纖細腰肢映出肉光,忽得聚在一處,仿若含苞綻放的骨朵。
    一襲紅衣長裙的嬌豔女子自花朵中飛出,長絹環繞大梁,蕩漾其中若神人,顧盼可生輝,蹙眉見猶憐,隨樂而動。
    陸尋卻沒心情欣賞,他看著桌上的雞鴨魚肉毫不客氣的探出筷子。
    在沈府他確實沒吃什麽東西,空蕩蕩的肚子早就咕咕叫了。
    不一會兒的功夫,案上的雞鴨鵝都不見,連骨頭也沒有剩下,一旁的署耳目瞪口呆,推了推自己桌上的整隻未動的雞鴨。
    “胃口不好?”
    陸尋沒有搶,而是把隔壁桌案上的盤子換成他的空盤,吃飽了才有力氣,就算胃口不好多少也得吃一點兒,免得一會兒什麽都吃不著。
    “不是。”
    署耳伸手指了指,卻又感覺不妥,壓低聲音說道:“大王,恐怕糟了。”
    陸尋的動作一頓抓起酒杯豪飲一口壓下油膩,問:“怎麽?”
    眯著淡紅色的眼眸,仔細打量著殿內。
    這大殿像是原來把中堂和後堂打通連在一塊兒,因此更為寬闊,身後靠牆的地方站著甲胄俱全的兵卒,莫約五步就有一人,前後加在一起得有二十位,左右分立著服侍的雜役小廝,低眉順眼。
    “大王你看,那個身著灰袍拄杖的老者。”
    陸尋望了過去,看到一位身披灰袍子,皮膚如同幹枯樹皮的老人,他的身旁立著一顆枯骨拐杖。
    骷髏頭內一團綠火幽幽明亮,牙齒開合可見些許白煙飄動,一個個鬼臉兒凝聚成小娃娃聚在老者的身側。老人把桌上的酒肉一個個放下,就有小手去拿取。
    “盂縣有一骷孤山,此人號稱孤山老人,收攏孤魂,蓄養百鬼,欲開府建牙,叫板盂縣縣衙。”署耳麵色凝重的道出老人的名號,說話的同時提醒‘大王’不要多看,這等強者多看一眼都有感應。
    “那個肉山般的大漢。”
    陸尋循聲找目標,看到了比他還豪放的人。
    那人坐在陰影中如同一座肉山,巨掌簸箕一般捉著一條烤熟的豬腿,全羊在他麵前像是羊排,就連喝酒用的杯子也完全是個木桶,在他麵前堆積的肉食肉眼可見的減少著。
    “江北環山綠林道的瓢把子,人稱江北黃金梁,整個環山到五老峰都在他的控製範圍,大小山寨上百座,底下的強盜土匪加在一起,攏共上萬人。”
    “那莽漢是潯陽江上的水匪匪首。”
    “油頭粉麵甩折扇的青年是馬家莊的少莊主,馬家開義莊,據說有湘西的門路,販賣煙土等稀罕物兒。”
    “豐潤吊梢眼的狐臉女人是朱家堡的東家,據說專做‘人’的買賣。”
    “那彩衣術士叫鄧三兒。”
    “黑袍人用的煞氣。”
    “……”
    署耳挨個道出來曆,哪怕說不出名字也有傳聞講述,陸尋不由刮目相看。
    他帶著署員外簡直就像是帶了本百科書,側眸一看,正看到署耳將桌上的雞腿兒掰下來往桌子底下遞,一雙小毛爪接住。
    陸尋不由失笑,看來署員外的來曆也不簡單,於是問道:“你呢?”
    署耳嘿笑了一聲:“小老兒就是一黃皮老耗子。”
    陸尋沒追問,正色精神,他可不是來嬉鬧的。
    署耳繼續說道:“盂縣的這位渠帥更是不得了,手下有五百力士,其本人更是二十年前名聲大噪的江北武夫。他有三把刀,分江刀侯明是他的師弟,碎山刀萬朝武是他的親兄弟,破軍刀關半陽是他的徒弟。”
    “我其實也沒想到他會加入經世會。”
    “也許他本來就是經世會的人。”
    就在兩人討論的時候。
    哈哈哈!
    人未至,爽朗的笑聲先一步傳來。
    一道健壯高大的身影從上首屏風走出,來人長臉,紮一頭幹脆利落的高馬尾,膽鼻獅口,橫雙刀眉,吊一雙寒芒肆溢的鴞眼,抱拳道:“讓諸位久等,實在是軍務繁忙,抽不開身。”
    說著毫無歉意的金刀闊馬坐在首位。
    ‘肉山’黃金梁沒有多少敬畏,象口一開說道:“兄弟們還以為渠帥陷入美嬌娘的溫柔鄉出不來了呢。”
    “值此機會召集大家,乃是因為天師道已經動身趕來,需得各位出力阻攔。”
    萬朝海不以為忤,擺手繼續說道:“不僅如此,九江地司也有所動作。”說著一招手,上來一排小廝下發厚厚的白絹。
    陸尋也領到一遝。
    上麵繪製著天師道的道士畫像,以及高校尉,他還從這上麵看到了趙甲,以及江州的衛鎮撫千戶……
    直到撥開一張絹布,白臉兒,紅眼,書生,見則殺之!
    ……
    萬朝海已然起身走到巡檢黃宣的麵前,舉著酒杯扔下一件東西,笑嗬嗬地說道:“黃大人,這是你的東西吧。”
    黃宣定睛一看,正是自己寫給江州的密函。
    密函布滿了血色。
    他額頭的冷汗刷得湧出。
    萬朝海一把提起黃宣,也不知道從哪裏抽出一把短刀,噌得閃過,黃宣的手掌就掉了下來被他攥在手中。
    像是擠果汁一樣把鮮血擠入酒樽裏,不顧慘叫的黃宣,萬朝海輕飄飄地說:“我說過,諸位大人好好配合就不會有事。”
    “為什麽總有人自作聰明呢?”
    “你說是吧,沈大人。”
    萬朝海邁步走來,晃動血酒一飲而盡,擦了擦嘴角,垂下目光:“聽說沈大人得到一匹神駒,不知可否割愛。”
    “我不是巧取豪奪之人,奈何關係著大事,比我萬朝海的腦袋還大啊。”
    沈連抬頭看到一雙泛著血光的眼,渠帥說話之後能看到獠牙閃動,聽著身旁黃大人的哀嚎,他整個人攥緊拳頭,身軀不自覺地發抖,支支吾吾地說道:“我沈家的沈玉書在蘇州……”
    一道突兀聲音響徹。
    “老爺,神駒就在門口拴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