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母愛如殘照,昏昏不暖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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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光漫過天安門廣場,青磚地縫裏還凝著霜,遠處的電車叮當駛過,帶著些微舊的煙火氣。
    比起後世的現代規整、一塵不染,此刻的廣場自有股粗糲的鮮活。
    陳軍走著走著,忽然覺出一種奇異的共鳴。
    風裏飄著的紅旗獵獵作響,路邊行人扛著工具的肩膀繃得筆直,連賣早點的攤子冒出的熱氣,都透著股攢勁向上的勢頭。
    這股子從血脈裏湧出來的生命力,這股子咬著牙往前闖的拚勁,和他記憶裏那個更繁華的時代,原是一模一樣的。
    像是有股清流淌過心脈,陳軍隻覺得渾身通透,先前那些藏在骨子裏的滯澀,都被這晨光滌蕩得幹幹淨淨。
    他望著初陽裏舒展的紅旗,望著遠處忙碌的身影,忽然徹悟:
    眼前這個帶著霜氣、正一點點熱起來的新世界,才是腳下最紮實的土地,才是看得見摸得著的未來。
    再想起這些年待過的大山,那些藏在林子裏的晦暗、盤桓不去的冗餘,竟像隔了層霧,顯得有些不真切了。
    先前還覺得是歸宿,此刻才明白,比起這廣場上蒸騰的人間煙火,那點自困的格局,實在算不得什麽。
    他深吸一口氣,晨光落在肩頭,暖得像要滲進骨頭裏。
    腳下的步子,也跟著輕快了幾分。
    “滴滴 ——”
    一陣清脆的喇叭聲劃破晨光,一輛綠色吉普車正緩緩駛過陳軍麵前的街道。
    順著聲音望去,副駕駛座上探身扭臉的,不是林燊是誰?
    她顯然也認出了他,臉上浮起幾分詫異,目光直直落在他身上,隻是按在方向盤中間的左手,指尖仍保持著一個微妙的姿勢,沒半分鬆懈。
    陳軍心頭一暖,啞然失笑間,雙手已自然合起,對著她穩穩行了個子午訣 —— 拇指相扣,四指相抱,像捧著團無聲的默契。
    喇叭聲戛然而止。
    林燊臉上的錯愕先是僵了一瞬,隨即像被春風拂過,漾開一汪明亮的笑。
    陳軍甚至看清她眉梢輕揚,極快地微不可察頷首,那眼神裏的意思分明是:
    這才像樣。
    車輪重新轉動的刹那,陳軍揚手揮了揮。
    風卷著車影遠去,他手還沒放下,嘴角的笑意已漫到了眼底。
    ......
    回到招待所,陳軍仔細洗漱了一番,又去國營商店挑了兩盒樣式周正的糕點,拎在手裏,循著母親給的地址慢慢走去。
    青磚灰瓦的院子裏,陳軍的姥姥正蹲在牆根收拾蜂窩煤,枯瘦的手一塊塊碼著,見女兒從屋裏出來,抬頭問了句:
    “小軍該到了吧?”
    “昨兒夜裏車就到京城了,”
    女兒攏了攏衣襟,聲音輕緩,
    “他信裏特意說不用接,白天自個兒過來。”
    老太太直起身,捶了捶腰,目光落在女兒臉上,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沉鬱:
    “小雲,你那事,跟小軍提了沒?”
    女兒臉上倏地漫開一層羞愧,指尖絞著衣角,訥訥道:
    “還…… 還沒呢。”
    “哎 ——”
    老太太長長歎了口氣,眉頭擰成個疙瘩,
    “你可得想周全了。”
    “媽,您也知道,那人是二叔那邊托了關係介紹的,而且……”
    女兒的聲音越來越低,帶著點底氣不足的辯解。
    “而且是個‘有學問’的,是吧?”
    老太太猛地打斷她,語氣裏裹著點冷意,
    “比我這刨了一輩子地的老婆子強,比小軍他爹那老實巴交的莊稼人強,是吧?”
    “媽!我不是那意思!”
    女兒急忙抬頭,眼眶都紅了。
    “行了,”
    老太太擺擺手,轉過身繼續碼煤,聲音裏透著股說不清的疲憊,
    “去屋裏讀你的書吧,別在這兒礙眼。”
    煤塊碰撞的 “哢嗒” 聲裏,再沒別的話。
    陳軍站在院門外,隔著半開的門扉,聽著這幾句像磨盤似的碾過的對話,心裏隱隱發沉。
    這樣的爭執,看樣子已不是頭一回了。
    老太太那聲歎息裏的失望,沉得像院角堆著的煤,壓得人胸口發悶。
    陳軍在門外站了片刻,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糕點盒的紙繩,心裏那點剛泛起的波瀾慢慢平複下去。
    他本就沒對這邊的事抱太多念想,可即便要追求什麽 “新生活”,也犯不著把過去的日子、過去的人踩在腳下吧?那份刻意的貶低,像根細刺,紮得人不舒坦。
    更讓他心頭一凜的,是那句 “二叔那邊介紹的”。
    陳軍眼底掠過一絲冷意,嘴角卻勾起個意味不明的弧度。
    “看來,是該好好‘敘敘舊’了。”
    這話在心裏碾過,帶著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沉勁。陳軍抬手,指節落在那扇簇新的木門上,輕輕叩了三下。
    “誰啊?”
    院裏傳來老太太帶著點沙啞的問話,緊接著是拖遝的腳步聲。
    門 “吱呀” 一聲開了,老太太剛直起微駝的腰,看清門外的人,眼睛猛地一亮,驚得聲音都發顫:
    “咦 —— 小軍?!”
    “姥姥,是我。”
    陳軍臉上漾開溫和的笑,把手裏的糕點往前遞了遞。
    “快進來,快進來!”
    老太太哪顧得上手上還沾著煤黑,一把攥住他的胳膊,掌心粗糙卻有力,
    “讓我好好瞧瞧,都長這麽高了……”
    陳軍順勢扶住她微微顫抖的身子,指尖觸到她嶙峋的肩骨,心裏微微一動。
    姥姥是川渝過來的,從前隻在照片上見過,竟不知這般瘦小,風一吹仿佛就要晃似的,可攥著他胳膊的力道,卻實在得很。
    “路上冷不冷?餓了吧?快進屋暖和暖和……”
    老太太絮絮叨叨地往院裏引,眼角的皺紋裏全是藏不住的熱乎。
    “姥姥,不用忙。”
    陳軍把糕點往門旁的石桌上一放,笑著擺了擺手,
    “我一路走來,身上早走熱了。”
    目光落在牆根那堆蜂窩煤上,老太太正佝僂著背,吃力地往筐裏挪,枯瘦的胳膊青筋都繃了起來。
    陳軍哪能看著,幾步跨過去,半蹲下身:
    “我來幫您搬。”
    說著,不等老太太應聲,他已伸手拿起兩塊煤,入手沉甸甸的,卻比不過老人剛才獨自忙活的模樣更壓人心。
    “小雲!小雲!”
    一道略顯尖利的聲音從大門口闖進來,帶著股不容分說的熟稔,
    “我買了菜過來,想著小軍一直在山裏待著,別到時候去飯店吃飯,沒見過世麵露了怯,再丟了人!”
    說話的人還沒進門,聲音先在院子裏打了個轉。
    陳軍的母親先前已聽到院外動靜,此刻正站在堂屋門口,雙手緊緊絞著衣角,臉色發白,眼神裏又羞又愧,目光落在彎腰搬煤的陳軍背上,像有針在紮,連腳步都不敢挪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