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大晚上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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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朗射箭的手很穩,隻有臉上的笑意淡淡。這樁婚事是二叔赫奕兩年前去老太太佟佳氏跟前提的,說這事的時候毓朗的額娘甚至都沒在場。
當時毓朗也不在家,額爾赫死後毓朗承襲了他這這一脈的佐領。身為佐領其下有一百五十壯丁,每年光是地租、俸餉和佐領下旗人每年的丁差規禮就有將近三千兩銀子。
有這些收益,單單維持家中上下的開銷是夠了的。但八旗子弟活著不可能關上門不聞窗外事的過日子,人情往來家族維係,哪一樣都少不了銀子和關係。
況且既然當了佐領,就沒道理隻拿錢不幹活的道理。身為上三旗的佐領不但要管理佐領內的旗人,還要負責從其中把尖子挑選出來送去侍衛處和護軍營,這些人入了這兩個地方編成班,每月輪值宿衛紫禁城。
而毓朗也給自己在護軍營補了個護軍校的缺,原本身為上三旗勳舊子弟,毓朗便是入侍衛處擔任三等侍衛也不是不行。但這幾年跟二叔一房住在一起,總有牙齒碰舌頭的時候,兩房人的矛盾已然是有些掰扯不清楚了。
赫奕正當著二等侍衛的差,他要是進侍衛處,叔侄倆在家天天見,出了門入了宮還要抬頭不見低頭見,毓朗覺得自己過不了那個窩囊日子,就自己找關係進了護軍營。
侍衛處為內班,一、二、三等侍衛加藍翎侍衛負責護衛乾清門至午門一帶,五日一輪換。護軍營為外班,由領侍衛內大臣從上三旗的各個佐領內挑選,選出來的護軍負責皇城外圍和景山、神武門的護衛,三日一輪換。
一個佐領裏,隻有二到三個人能入侍衛處,餘下二十名都入護軍營,光從這個區別上,也能看出來哪兒才是更好的去處。可毓朗就是不願意低這個頭,把自己佐領內的兩人送去侍衛處,自己則帶著剩下的人一頭紮進了護軍營中。
赫奕跟老太太說這門親事的時候毓朗正當值,等到他回來的時候這門親事已經口頭上說定了,自己的庚帖被家裏送去沈家,再過些日子等沈家打聽清楚自己這個人沒什麽問題,就該兩家約著正式換帖了。
“額娘,這麽大的事你怎麽不讓人去護軍營找我回來。沈家什麽人家你問清楚了嗎就答應。”
赫奕當年作為二房是分了不少產業出去的,因著家中除了兩個庶出分不了多少家產的叔叔,嫡出的也就隻有長子額爾赫和赫奕,手心手背都是肉,家裏自然虧待不了他。
本來也沒什麽,兩人都是從同一個娘肚子裏爬出來的兄弟,誰多誰少誰也不在乎這些。隻是誰都沒想到額爾赫會走得那麽早那麽突然,他這一走,兩房之間的平衡就徹底打破了。
老太太剛開始肯定是心疼長子留下的孫子,和肚子裏還懷著遺腹子的大兒媳婦。赫奕搬回大宅來住,的確也是為了能孝敬老太太,給一家子頂門立戶。要不然這一家子孤兒寡母和沒出生的遺腹子,且不知道該怎麽活。
但一個屋簷下住著,就注定矛盾越來越多。親母子都這樣,就更別提隔著房的妯娌叔子。
五年時間不長卻也不短,老太太佟佳氏再怎麽想大兒子也不可能整日哭天抹淚的過日子。再加上這幾年二房又生了一男一女兩個孫輩兒,赫奕也從三等侍衛升到了二等侍衛,兩個房頭之間的差距就難免被拉開了。
是個人都希望過兒孫滿堂美滿團圓的日子。
大房這邊再是恢複了正常日子,可看著打扮素淨的兒媳、生下來就沒見過阿瑪的小孫子,沉默寡言得有些鬱氣沉沉的孫女,和整天泡在護衛營裏的長孫,怎麽看還是二房這邊有出息有將來得多。
老太太的心越來越偏,家裏上下誰都知道。毓朗對此是無可無不可,畢竟老太太都多大年紀了,她瞧著誰高興就多偏心些也正常,自己犯不上較這勁兒。
但二叔越過自家這一房擅自把親事給自己定下,毓朗還是動了火氣。赫舍裏是什麽家世,沈家便是在旗又如何,說是那家的姑娘高嫁都是高攀了沈家。
光生氣沒有用,那天毓朗心裏憋著一股氣徑直衝到老太太院子裏,想要推了這樁親事。
誰知到了正院,老太太就一臉笑意拉著自己坐下,保養得宜但皮肉枯萎幹巴巴貼在骨節上的手緊緊攥著自己,跟自己說他的親事總算有了著落。
沈家雖在漢軍旗但家中父親、祖父都是有實權的,尤其沈父現在就是戶部福建司的郎中,還是主管漕運倉儲。這樣的人家家底子厚,有這麽個老丈人實惠。
實惠不實惠的毓朗真不在意,家裏二叔和二房再怎麽得勢,這一支的佐領總歸在自己手裏,隻要還有這個自己就缺不了銀子。再說了,好男兒頂天立地,哪能人家姑娘還沒過門就打起人家的主意,臊得慌!
不過這都不是毓朗沒有開口再推拒這門親事的原因,他隻是看著佟佳氏那張真心替自己欣慰的臉,就沒舍得把拒絕的話說出口。老太太已經很久沒有看著大房的人笑得這般舒心,娶妻罷了,娶誰不是娶。
新郎官興致不是很高,跟喜轎裏的沈婉晴半毛錢關係都沒有。
跟沈婉晴以為的不一樣,喜轎並沒有在赫舍裏家門口停下,而是轎夫抬著轎子跨過火盆進了大門,一路吹吹打打直到新房門外才停下。
‘嘟嘟嘟’三支箭虛射在喜轎轎門之後,很快就有全福太太打開轎門把新娘子從轎子裏扶出來。
蓋頭遮著臉,沈婉晴看不見外麵的環境,腦袋上的鳳冠壓得脖子都不敢低,隻能昂首挺胸直挺挺的,生怕再把哪些簪子釵環什麽的弄掉了,那就闖大禍了。
不能低頭,就隻能垂下眸子去看。這才發現地上的光線不對勁,這不是白天而是晚上。隻不過因著是辦喜事,整個院子都被高高掛起的燈籠點亮,宛如白晝。
被蓋頭遮住了大半視線,沈婉晴目之所及的範圍很小。隻能看到自己的繡鞋和站定在自己身前,新郎官的一雙青色雲頭朝靴,靴子很長,看著這人身量不矮。
沈婉晴手裏緊緊握著蘋果,盡量讓自己的思緒不集中在‘我馬上就要結婚’這件事上,但在被全福太太扶著跨過喜轎前的馬鞍時,還是忍不住渾身一激靈,小腹也一陣鈍痛。
這是沈婉晴從小到大的毛病,沒想到換了個身體毛病也跟著帶了過來,隻要一緊張就肚子疼。
為了這個毛病不知道被老師嫌棄了多少回,一到考試的時候就要跑廁所。可現在自己是騎虎難下,這一場考試可比自己這輩子上過的所有考場更加艱難一萬倍。
毓朗沒想到自己要娶的沈氏是這麽個人,身量纖細卻高挑,骨架玲瓏卻又背脊挺拔,雖看不見臉,雙手緊緊握著蘋果好像下一瞬就要把這果子從中掰開,腦袋卻又微微往上仰著。不像嫁人,倒像是要上戰場。
毓朗想問沈氏,自己就這麽嚇人?但兩人身邊圍了太多人,別說說話,這會兒就是錯一丁點兒,沈氏這個新婦進門的日子就不會好過。
兩個‘心懷鬼胎’的新人,都覺得自己心裏已經已經千帆思量萬般惆悵,其實也不過一息之間罷了。全福太太還在說著吉祥話,回過神來的毓朗主動抬手握住了沈婉晴的露在衣袖外的腕子,低聲道:“小心腳下。”
原本到了赫舍裏家,送親的人看新郎官衣服笑意淡淡的樣子多少有些不滿意。現在見毓朗主動來牽自家姑娘,這才喜笑顏開簇擁著一對新人往屋裏走拜天地。
毓朗的手掌很大,或許是從小習武的緣故,手心上還有一層薄薄的繭,蹭在沈婉晴的手腕上,觸感有些奇怪。
沈婉晴這次忍住了沒激靈,哪怕此刻後背和手臂上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也還是強壓住了。這場景太荒誕了,荒誕沈婉晴甚至都不覺得害怕,還有點想笑。
好在進了門之後,被扶著叩拜天地來回行禮,沈婉晴隻覺得自己像是一個提線木偶一般被人架著,多少有點兒以前上下班高峰期擠在地鐵裏當沙丁魚的意思,反而衝散了心裏那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滋味。
沙丁魚被架著入了東次間的新房,剛成為夫妻的兩人被全福太太和喜婆們簇擁著並排坐在炕上。一旁的喜婆還在碎碎念叨著,都是滿語沈婉晴隻能靠原主的本能聽個半懂。
沒過多久,蓋頭被掀開,沈婉晴這才趕緊趁機把整個屋子都掃了一遍。
不大,布置得很喜慶也很仔細,看來這家人對於娶媳婦這事沒有糊弄。外麵的天果然是黑著的,隻有燈籠燭光映著窗戶紙透進來。
屋子裏站著不少人,看得人眼暈。沈婉晴實在還有些分不清誰是誰,隻能把目光收回來看向自己的丈夫:赫舍裏毓朗。
毓朗今年十七,沈婉晴出生於康熙十一年冬月初一,毓朗是康熙十三年正月十六的生日,要是不看月份自己可比他還要大兩歲。
眼前這個還沒滿十八歲的年輕人,一點兒也不像自己十八歲的時候。
眼前的男子是俊朗的,但沈婉晴暫時並不在意他長得好還是不好。因為他的一雙眸子太鋒利了,劍眉又稍稍往上仰著,眉骨高聳眼眸深邃,把本就淩厲的眼睛襯得越發像鷹隼一般。
瞳色在燭光下是琥珀色的,中心那一點卻又如墨般沉黑,叫人捉摸不透。鼻梁高挺得恰到好處,下頜骨幹脆利落地像是刀鋒磨出來的。
下巴處有一道疤,淺淡了但不算短,沈婉晴調動記憶才想起來,這人去年跟著康熙一征了噶爾丹,他恐怕是真殺過人的。
“大奶奶怎麽這麽看著我,我臉上有花不成。”
毓朗沒成過親,也沒見過新房裏的新娘子。他還是本能的覺得別家新婦應該不會這麽直勾勾的盯著新郎官看,便是裝也得裝得含羞帶怯些,把頭幾天給糊弄過去啊。
…………
雖說是兩人成親,這會兒可不是什麽說話的好時候。沈婉晴不知道說什麽來接話,好在也不用她說什麽話。
接過全福太太遞過來的合巹酒稀裏糊塗喝了,又像是戲台子上演的那樣,被喂了一口半生不熟的子孫餑餑,一邊噎得直梗脖子一邊還得說生生生。
誰知還沒撈著要口水喝往下順一順,原本擠在新房裏的一堆人包括新郎官毓朗,就又都一窩蜂的出去了。直到這會兒沈婉晴才想起來,現在這滿人成親還有個極操蛋的習俗:坐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