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褪色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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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他到底做錯了什麽?工作太努力?長太好看?不配有情緒?】
    【這個叫林澈的畫家是多有才華才能戰勝這樣一張臉……】
    【花瓶也是有門檻的,不是誰都能當花瓶,但是這個花瓶我是認可的】
    他和其他參賽者都不同。
    這點不同在於——他明確地知道自己在一檔真人秀節目中,而且他事前閱讀過每一期《第二人生》的劇本。
    任映真會成為特級罪犯當然是有理由的,這理由來自他的能力。
    他能夠看到別人的命運,更確切地說,是命運的軌跡。他所見的世界裏每個人的身上都纏繞無數絲線,紛亂錯雜,一眼望不到盡頭。他可以利用這個能力推測未來有可能會發生的事情,然後撥動自己最喜歡的那根琴弦。
    這個能力在進入節目後也得以保留。
    當看見鏡中的自己身上同樣纏繞著顏色奇異的絲線時,他就清醒地意識到自己並不在現實之中。
    所謂人生,不過是大同小異的悲劇。
    本次直播劇本《褪色的月光》在第二季也登上過舞台,那是一位不幸的女囚,被節目組安在了情緒不穩定型角色的位置上。
    她無法接受自己的丈夫居然把另一個遲來的女人納入心扉,卻將自己拒之門外。
    她為此奮力拚搏掙紮,最後事業婚姻雙雙失去,男主角和他的那位知己成了模範伴侶,誰看了都要說一句天生一對。而她?不過是一個既不理解伴侶的難處又將伴侶架在火上烤,誣陷對方變心的惡毒原配。
    任映真離開洗手間,走進客廳。智能家居係統感應到他的出現,自動調亮了燈光。牆上掛著他和蘇靜雯的結婚照,照片裏的她笑靨如花。他望著這張照片,眼神晦暗不明。
    《第二人生》節目組想看到的無非是複製粘貼、換殼重播的老套情節。
    一個被妻子背叛的丈夫,一個歇斯底裏的失敗者。
    玄關處傳來開門聲,蘇靜雯回來了。
    她站在玄關處,摘下圍巾,帶著些微疲憊,卻又輕快地哼著歌。
    那是一首他不認識的調子。
    從什麽時候開始,妻子不再與他提及自己的喜惡,她的生活細節已經全然與他無關了呢?
    任映真將目光從這對夫妻之間無數條已經有斷裂趨勢的絲線上收回。
    這些絲線代表著他們昔日共度的時光,相連的命運,但如今已經褪去顏色,失了溫度。蘇靜雯隻有很少的感情還放在他的身上了。
    而蘇靜雯這才注意到丈夫站在客廳,表情很是驚訝:“你還沒睡啊?”
    他淡淡一笑,回答:“沒什麽事。等你。”
    “我今天有點晚,臨時跟人聊了幾句。”
    “林澈?”
    她愣了一下,“……不是他。”然後語氣轉淡:“映真,我希望你不要這樣和我說話。很不舒服。我和阿澈隻是工作上的朋友,他很敬重我,也很懂策展流程……你知道,要在藝術圈遇到真正合拍的同事太難了。”
    她一邊說,一邊換上拖鞋,動作略顯急躁。腳踩進鞋底的聲音像是細微的不滿炸響在寂靜客廳裏。
    她仰頭,再次望向丈夫,卻在與他四目相對時怔住了。
    他還站在原地,一動未動。
    燈光從天花板打下來,勾勒出他清晰的輪廓。修長的身影幾乎被黑影吞沒,隻剩那張臉在光中冷靜、幹淨,幾乎美得不真實。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有多久沒這樣看過他了?
    不是隔著手機屏幕、也不是這段令人失望的婚姻中的功能性交談,而是這樣,麵對麵,真正地對視。
    上一次這麽看他,好像還是在高中。他站在圖書館走廊的盡頭,逆光而來,眉眼中全是少年獨有的清澈。那時候他剛剛失去父母,整個人像隻被雨打濕的貓。他低著頭向她走來,卻在抬頭的一瞬,對她笑了——那笑中有無所依靠的脆弱,也有近乎固執的溫柔。
    後來他忙得整日整夜見不到人,忙得連她發過去的消息如石沉大海。她勸自己:他是可靠的,他的人品經得起時間的檢驗,他的辦公室連個女員工都沒有,他不是會出軌的人。而她,也有自己的事業,自己的人生節奏,她不是那種會圍著丈夫轉的女人。
    而此刻那雙眼睛裏,盛滿熾熱的愛意,可是並不歡喜。
    “你這樣看我幹嘛?”她聲音低了些。
    任映真沒有說話。
    在這段漫長的沉默裏,她胸口處陣陣發緊。
    “沒什麽。”他的語氣像是在回應一場無聲的夢,“我隻是……太久沒好好看看你了。”
    蘇靜雯怔住了,眼神有片刻的波動。她不禁別開目光,因此並沒發現丈夫看著自己的目光已經不帶絲毫溫度。
    “你最近狀態不錯。新策展的項目進展順利吧?”
    “嗯。”她下意識點頭,卻覺得心裏像被什麽堵住了。
    “林澈應該很有幫助。”他說得極輕,不是諷刺,更像是陳述,“他確實很懂你。”
    她剛剛壓下去的那種古怪的火氣再度上湧:“任映真,我說了我和阿澈隻是好朋友!”
    任映真。
    阿澈。
    她喊他全名的時候語氣裏帶著控製不住的不耐,而提起“阿澈”時卻輕鬆自然、語氣柔軟。那種對比落在耳裏,如同一塊冰在胸腔裏緩慢融化,帶著刺骨的冷。
    【我已經替主人公開始感到窒息了】
    “你到底想說什麽?”她忍不住逼問道。
    “靜雯,”他輕聲道,“我才是你的丈夫。但是我們都知道,林澈和你,才是現在最聊得來的一對。你以為外人看著我們夫婦,會說什麽?”
    蘇靜雯的臉唰一下變得慘白。
    “你在策展酒會跟林澈一塊兒站著,別人隻當你們是新合作關係;你單獨和他吃飯、通電話、探展,人們會說你們藝術觀念默契。”
    他問:“那麽我呢?”
    “我要怎麽回應這些‘印象’?我該說我們很好,隻是你比較忙?我能拿出什麽,去和你跟他的那些‘自然’對抗?”
    她微微睜大眼,語氣也僵了:“你現在是在質問我嗎?在指責我出軌?——你簡直不可理喻!”
    “你才不可理喻。”任映真冷笑一聲:“我隻是想讓你知道,我不是聾子,也不是瞎子。”
    在她開口發作前,他卻突然換了語氣,帶著一種近乎無所謂的疲倦和從容:“我熱了湯,在廚房裏。你自己喝,早點休息吧。”
    說完,他轉身。沒有回臥室,而是進了書房。
    她滿腔怒氣和委屈就都堵在了那裏。
    像是手中的箭已經拉滿了弦,卻發現對麵早已撤走了靶心。
    她走進廚房。電燉鍋還亮著,香氣順著空氣緩緩飄來,那是她喜歡的味道——烏雞、人參、紅棗,還有幾顆用來壓住藥味的枸杞。
    他知道她不喜歡藥味,一直都知道。
    那碗湯此刻端在那裏,滾著熱氣,像是一場溫柔得近乎諷刺的示弱。
    她忽然覺得臉頰發燙,不知是氣的,還是被那句“你才不可理喻”冷得發麻。
    她喉頭動了動,最終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門外是他的沉默,廚房是未涼的湯。
    【我感覺有點心酸是怎麽回事啊……】
    【她好像突然不知道該怎麽接了……那湯一出來我真的破防】
    【他明明生氣還記得給她燉湯啊啊啊】
    【前麵的別哭,這男人可是特級罪犯(但真的好戳我)】
    【草,這就是傳說中的溫柔刀嗎】
    【早點休息吧比直接開吵感覺還要傷人,傷害的人是我】
    【體麵得讓人沒辦法發瘋,吵架的時候最討厭遇到這種人了,還在想怎麽反駁,抬頭一看人早跑了】
    蘇靜雯起得比平時早。眼睛睜開的那一瞬,她甚至以為昨天的爭執是夢。
    她下樓時廚房已收拾幹淨,任映真不在——如往常一樣,似乎五點半就已出門。什麽都沒說,什麽都沒留下。她的丈夫在這個家裏像一個幽靈。
    她點亮手機屏幕,有兩條新訊息。
    其中一條來自“阿澈”:“今天上午十點,我會提前過去布展。那塊主燈你昨天說的位置,我還想再確認一下。你在嗎?”
    另外一條來自“映真”:“我今天下午會去機場接爸媽,四點左右到家。不必特地回來。”
    她盯著那條消息看了很久。
    沒有多餘解釋,沒有試探語氣。語句精準、體貼、留有餘地,是他的風格。
    她點開林澈的聊天窗口。
    在他的聊天頁麵裏,他們總是有說有笑,沒有壓力。
    林澈輕鬆,懂她,尊重她的專業,最重要的是,她找他的時候,他一直都在。
    她打下一句話:“我一會兒過去。”
    又刪掉。
    重新打了句:“可以,我們十點見。”
    刪掉。
    最後隻發了一句:“好。”
    而任映真那邊,她沒有回複。
    當然不是賭氣報複,隻是她覺得,暫時還沒想好怎麽去麵對他。
    另一邊,任映真翻著手裏的文件,感到有些頭疼。《第二人生》的背景設定中,“任映真”本就是敏銳的人,“他”雖然頭腦聰明,但性格不夠堅韌。對他來說,青梅竹馬的妻子是生活的支柱也不為過,如果沒有她,“他”真的不知道還要怎樣過自己的人生。
    察覺妻子似乎移情別戀後,心緒不寧的狀態還影響到了他的事業。
    何況情緒處理能力再強的人,也有“需要換一口氣”的時刻。
    而現在,卡在他心裏的那口氣,叫“婚姻”。
    所以當“任映真”發現不對時,“他”選擇了和那位女囚一樣的道路,拚盡全力想要挽回自己的婚姻。
    當然,最後是以失敗告終。
    任映真不會這麽做。
    主要是那種掙紮,太不體麵。
    他整理事務,發現自己最近需要處理一起突發的高淨值客戶婚姻危機。嚴格意義上,是一個臨時交由他“善後”的黑天鵝事件。
    委托人是一位文化投資基金的合夥人,其資產架構高度複雜,妻子近期突然提出離婚,並已在未告知本人的情況下,將名下持有的多家藝術品信托公司股份轉移給一位境外獨資“公益藝術機構”。這屬於標準流程中的“惡意隱匿資產”預案處理。
    隻是問題在於,這家藝術機構的策展顧問,是蘇靜雯的一位好友。
    任映真放下文件夾拿起手機,聊天窗裏的“靜雯”果然是已讀不回。
    他無聲地笑了笑。
    《褪色的月光》的設計重點和第一道坎都在主人公的伴侶身上,準確說,是伴侶的“天然無辜感”。
    她並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麽。她和林澈不過是意趣相投、專業契合、靈魂對談,他們的互動沒有身體接觸,沒有曖昧短信,沒有半句告白。
    所以,她是“清白”的。
    哪怕她回避溝通、反感提問、在精神上依賴另一個人。
    蘇靜雯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其實在精神出軌,按照流程,她應當在對他失望,兩人感情徹底破裂後發現林澈才是那個真的能夠照亮她的人。
    而現在呢?
    任映真已經戳破了那層窗戶紙。
    他已經明確表態。
    她會怎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