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褪色的月光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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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下午,天色陰著,林澈剛從展館出來,準備在南岸文化街口打車,眼角一瞥,忽然瞥見斜對麵那家小型藝展空間門口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人正站在灰色外牆前,低頭接電話。
    白色連帽衛衣疊穿黑灰調短款羊毛外套,牛仔褲是自然垂墜的寬鬆剪裁,腳上那雙拚色板鞋幹淨利落——是任映真。
    林澈見慣了他穿三件套西裝,說話不緊不慢的樣子,卻從沒見過他這種……輕鬆而鮮活的模樣。少年氣、克製卻不壓迫,甚至帶著一絲清貴的感覺。
    遠遠望過去,他竟像是個比藝術家還像藝術家的金融從業者,像那種街頭偶遇的罕見高級感路人。
    而下一秒,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展廳裏走出。
    唐姝儀。
    “你之前說的那款小產地普洱,我朋友那邊剛好帶了一批回國。我給你留了一盒,嚐嚐看。”
    她站在任映真身側,正將手裏的小紙袋遞給他,兩人似乎在交談,語氣輕快而自然。
    他們站得不遠也不近,剛剛好落在人來人往中不會被人誤會的位置,卻也親近得足以引人遐想。
    林澈握著傘柄的手輕輕頓了頓,心裏像有一絲什麽細微的東西劃過。
    他忽然意識到,那身穿搭……與其說是“任映真的新風格”,不如說,像從他林澈的日常衣櫥裏搬出來的。
    是巧合嗎?他不確定。
    他心緒煩亂,原本已經打算轉身離開,卻下意識多聽了幾句。
    “你真的相信我能勸得動那個人?我找別人牽牽線不也行?”
    “畢竟對方對你沒防備。”任映真說:“如果事成,也算了卻我一樁心事,我請你吃頓像樣的。我不想鬧得全世界都知道。”
    “嘖,你倒是會挑人下場。”唐姝儀偏頭看他,“你就不怕我攪黃?”
    “你攪黃也比我出麵要體麵。”
    “沒想到你現在居然穿回這風格了。”唐姝儀忽而一笑,“工作以後就沒見你這麽穿了,居然有種恍若隔世感。”
    “那時圖方便而已。現在也不覺得非得穿得像個理財顧問。”他淡淡一笑。
    她似是感慨地歎了口氣,“你倒是比以前更沉得住氣了。那時候多招人喜歡一小孩,長得好看,看起來離人近。”
    “有些時候太近了也不好。”任映真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袖口,“不過現在就算了。”
    “你這是在試圖改變形象?”她語氣柔緩地試探,“是打算讓她看到,你也可以沒那麽難相處?”
    林澈看見任映真沒有正麵回應,隻是笑了一下。像默認,又像繞開。
    這一切都落在不遠處林澈的眼裏。他站在人來人往的街角,指尖還搭在傘柄上,卻再沒點開叫車的界麵。
    任映真並沒有模仿誰。
    他不過是回到了本來的樣子,那個存在得比他更早、離蘇靜雯比他更近的男人的樣子。
    其實是作為後來者的他像任映真。
    林澈站在原地,心底像是被悄悄擰了一下。
    但是,他腦海卻飛快轉了幾個彎。接著,他心跳微微加速,嘴唇抿成了一道不易察覺的線。
    在飯局上,蘇靜雯可沒有第一時間幫任映真說話。沉默就代表著動搖。所以——任映真才會找唐姝儀來。才會故意穿成這樣,顯得沒有威脅感,像過去她愛過的那個人,讓她想起過去的戀情,好接受現在的自己。
    這個認知像某種遲來的勝利,明明沒有任何實際證明,卻讓林澈呼吸不自覺地輕了一下。
    他應該感到內疚。他明明在盡力抽身。
    可他心底那個柔軟、混亂的角落,卻抑製不住地升起了一點私心的欣喜:
    她不是沒有動心。
    她不是全然無感。
    否則,不會有人在意他的存在,不會有人試圖安排他的人生路線,期待他愛上別人。
    是任映真怕他,怕他把蘇靜雯從自己身邊搶走。
    他低頭看了眼傘沿垂落的水珠,忽然笑了一下。
    不是開心的笑。是那種意識到某種荒唐現實後的笑,帶著點自嘲和一點未竟的貪念。
    或許他真的該早點離開……
    離開她,離開這個不斷加深裂縫的三角關係。
    可他舍不得。
    他不甘心。
    【小夥子,你路走窄了】
    任映真餘光瞥向街角,確認林澈已經不在那裏。他對唐姝儀繼續笑道:“那硯秋的事情,我就拜托給姝姐了。”
    “你確定她這回能接受別人介紹?”唐姝儀半開玩笑地挑了挑眉,“她當年可是為了你留校一整年,後來還搞得像流亡一樣直接申請國外藝術基金走人。”
    “我隻是覺得她也該有自己的生活了。”
    “說得好像你沒有責任似的。”唐姝儀輕哼了一聲:“你知道她當年有多高調吧?誰不知道她那封情書傳瘋了?你是被你們學校當年最出挑的小師妹明裏暗裏追過的男人。”
    任映真輕輕一笑,不置可否:“我那時早就跟靜雯在一起了。”
    “她知道得也太晚了點。”唐姝儀語氣不疾不徐:“知道你們青梅竹馬、兩情相悅的時候,她正一門心思想著怎麽追你。你就不能早點說清楚?”
    “說過。”任映真語氣冷淡下來:“她沒聽。大概當我開玩笑吧。”
    聞硯秋,任映真和蘇靜雯的學妹,還是後者大學時跟室友打招呼要照顧的小妹妹。她主修視覺藝術,性格張揚、才氣出眾,是當時學院裏少有的風雲人物。她對感情的態度也直白到令人咋舌。那年冬天,她當著一個展覽落幕後眾人麵,把一封折疊得整整齊齊的信塞進他外套口袋裏,還留了句話:“任映真,我等你畢業。”
    但她沒等到什麽畢業驚喜。
    隻等到一次公開活動上,他牽著蘇靜雯走進了現場,介紹時用極平靜的語氣說:“我女朋友,蘇靜雯。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
    那一刻,聞硯秋才明白,這段青澀的戀情也許從未有過勝算。
    第二年,她就申請了國外的策展項目,直接走人。那封傳遍校園的情書,從此成了八卦笑談,而她再沒回來過。直到最近,唐姝儀偶然提起,說她回國了,情緒穩定,考慮重新進入圈子,才有了這場“舊人牽線”的事。
    而這些事,林澈全然不知。
    他隻聽到片段的對話,隻看到任映真在與唐姝儀交談、笑意得體、語氣溫和,甚至裝作無意地低頭理了理衣角,把那件疊穿短外套撐得剛剛好,輪廓清晰,線條幹淨。
    穿回大學時期的風格當然不是偶然。
    他早就知道林澈的穿搭一向隨意中帶點文藝氣,素色內搭加寬鬆外套。他知道“任映真”大學時期就是穿這些,更好笑的是當他仔細端詳那張臉,能在林澈的臉上看見幾分自己的輪廓。從相貌上來說,任映真反而要比林澈眉骨低一些,顴線柔一點。
    於是任映真決定脫下理性至上的外殼,暫時變成她喜歡的模樣。
    他知道林澈聽得見,也知道林澈會想太多。
    任映真是故意讓他誤會的。
    誤會他“安排”唐姝儀去替蘇靜雯把林澈勸退;
    誤會他“轉變風格”是為了重新爭取她的好感。
    同時,蘇靜雯她也不會意識到,她看林澈時的那點欣賞認同和依賴,不過是潛意識裏在找回她所失去的、過去的任映真的影子。她自己還沒有發現。
    但他早就看出來了。
    他甚至有點佩服她這份誠實又盲目的本能。把想要的曾經投射到另一個人身上,好像那樣就可以跳過那些疏遠與爭執,跳過他們婚姻裏耗盡的日常。
    讓他覺得惡心。
    她在畫布上反複調色,調出了接近過去的他的另一種版本,然後愛上了那道顏色。
    剛裝修完的客廳整潔寬敞,玄關換成了緩坡設計,牆邊多了防滑扶手,原本略顯陳舊的木地板也換成了防跌材質。燈光是任映真親自調整的軌道燈方案,柔和而不晃眼,老人夜起也能一眼看清方向。
    蘇母坐在沙發上,端著茶杯,麵上笑意藏不住:“這下我跟你爸也不怕半夜起床摔著了。小真你這次可是下了功夫。”
    “這本來就是我該做的。”任映真語氣平穩:“您和爸待得舒服,我也放心。”
    “你爸生日也快了,要不要請朋友們來坐坐,熱熱鬧鬧?”蘇母看著任映真的臉,忽然意識到自己失言。她想起女兒說的那句“他根本連我朋友是誰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一時有些尷尬於自己的哪壺不開提哪壺。
    “您生日,咱們當然得認真過。”沒想到任映真神色自若:“那我來準備吧。人您來定,我來張羅。”
    賓客名單就這樣定了下來。邵維航和唐姝儀是他們夫妻共同好友,多年來也常有互相幫扶的情誼;林澈是少有的和蘇靜雯走得近的朋友,至於聞硯秋,還是蘇母特意提議請的。
    “她不是剛從國外回來嘛,以前在家常來常往的,回來也沒地方熟絡熟絡,正好我們家整修完,順道請她。”蘇母邊翻通訊錄邊說:“小姑娘當年有情有義,記得你結婚那會兒還從法國寄禮物回來。”
    聞硯秋的父親和蘇父還是故交,蘇父蘇母並不知道當年聞硯秋高調追求過任映真。更不知她後來“遠赴重洋”的理由未必與學術關係有多大,所以現在還隻當她是個熱心嘴甜的小輩。
    “小姑娘剛回來,我們家又正好整修完,請她來聚一聚也順理成章。”
    蘇靜雯從畫室回來才聽蘇母提起聞硯秋也在邀請名單裏,她頓了一下,神情明顯一變:“你們請她?”
    蘇母還在說:“她剛回來也沒幾個人熟,咱家這次聚餐就當幫她接接地氣。”
    “她回國你怎麽知道的?”
    “你爸微信上看到她爸發的朋友圈。”蘇母理所當然地說。
    晚些時候,她跟任映真在陽台整理椅子,也算為派對做準備。天色已暗,窗外風吹得花架輕晃。她站在他身邊,忽然低聲說:“你就不能推掉她嗎?”
    任映真轉頭看她一眼,語氣不疾不徐:“我沒邀請她,是媽提的。”
    “你就不能婉轉地拒絕一下?”她的指尖捏緊了墊子的邊角,眼神微涼,“她當年怎麽追你的,你忘了?”
    “我沒忘。”他垂下眼,將手中椅子慢慢折好、扣緊,才低頭道:“可她也沒做錯什麽。況且,這頓飯我不是請給她的。”
    “你根本不在意我怎麽想。”她語氣繃得很緊。
    “靜雯,”他語氣低下來,語調不急不緩,“你如果不舒服,我們就不請她。但你要我當眾攔下媽的決定,那就是另一個場麵了。”
    蘇靜雯咬了咬牙,沒有再說什麽。
    他看她臉色未解,伸手替她理了理耳側散發,低聲說:“我知道你心裏有疙瘩。我不會裝不知道,也不會裝得不在乎。她來或不來,和我們無關。我隻想讓你明白,不管她在不在,我心裏隻有你。”
    蘇靜雯微微一怔。
    她不是沒聽過他以前也會這樣哄她,可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仿佛從他們結婚、成家、彼此拉扯變成現實的伴侶開始,他們之間的親昵就被責任和爭執慢慢掩蓋了。他們變成了隻在“做事”上溝通的夫妻,少了心意。
    他很久沒這樣哄過她了。
    她沒說原諒,但語氣柔和了些:“你最好別讓我難堪。”
    任映真笑了一下,聲音低得像落在風裏:“我也不想讓你為難。”
    她轉過身走回客廳,步子還是有點快,但臉上的僵意明顯散了些。
    【我姐又動搖了】
    【我磕瘋了,不懂就問這裏是戀愛綜藝真人秀嗎】
    家庭聚會那天,天氣意外地好。陽光從換了新玻璃的大窗灑進來,把客廳淺木色的地板和米灰色的沙發照得一片暖意。蘇父早早起床在廚房裏忙活,蘇母和任映真負責接待早到的客人,氣氛比預期還要熱絡幾分。
    “姝儀!硯秋!”蘇母打開門時,語氣格外親切。
    唐姝儀笑著進門,隨手將手裏的果籃遞過去,另一手拎著禮盒:“阿姨,我這回可沒空手。”
    身後的聞硯秋穿了件淺藍襯衫,外搭一件米白毛呢短外套,頭發簡單地紮成馬尾。她看起來還是那樣,眉眼清亮,聲音不高,但在問候時依舊帶著當年的爽朗:“阿姨叔叔好,好久不見。”同樣遞上禮物。
    蘇母握著她的手,眼裏滿是驚喜:“回來怎麽不早說,還得我來請你。你爸前陣子還說起你,說你現在越發像你媽年輕時候了。”
    “叔叔太抬舉我了。”聞硯秋低聲笑著,目光自然地掃過客廳,落在不遠處正與蘇父說話的任映真身上。
    他今天穿得很簡單,灰白配色的針織衫和深色休閑褲,看起來幹淨溫和,陽光從側麵打過來,眉眼線條都柔軟不少。
    “小真,硯秋來了。”蘇母回頭喚他。
    任映真聞聲走來,神情自然:“聽說你回來了,歡迎回國。”
    “謝謝。”硯秋點頭,眼神坦然,卻在心底輕輕地鬆了口氣。
    ——是的,他已經結婚了,而且結婚多年。她當然知道,她的高調追求不過是遲來的青春期最不自量力的浪漫。隻是,這些年她在異國他鄉成長,還是會想起這個男人。
    無他,她見過太多異國風情,還是沒找到一張比他更好看的臉。
    可惜如今她和他之間,已經隔著一整段婚姻。
    “映真家的新茶還是我送的,一起嚐嚐?”唐姝儀自然地打破沉默,拉她落座。
    客廳另一側,蘇靜雯剛從廚房端出水果盤,正與林澈低聲說著什麽,聞硯秋目光不經意掠過去,又收了回來。
    “你的眼神太明顯了。”唐姝儀靠近她小聲笑道:“他要是回頭看見你,還以為你沒死心。”
    “……我本來就死心了。”聞硯秋輕輕吸了口氣,把目光移開。
    客廳另一側,林澈和蘇靜雯在一塊。蘇靜雯今天穿得很簡單,米白色針織長裙配同色外披,頭發散落,沒多做造型,臉上卻化了妝,比平日顯得更精致。
    “你女朋友沒一起來?”她忽然問。
    “她去做田野拍攝了,在雲南。”林澈語氣克製得過了頭,生怕泄露出什麽不該讓她知道的情緒:“是一個關於少數民族女性自我表達的短片,混合裝置和影像形式,是她新項目的一部分。”
    “你們還挺配。”蘇靜雯話裏沒有明顯的褒貶,也沒有笑。
    他原本還幻想過她聽見自己交了女朋友,會有點什麽反應……哪怕帶著點酸意的語氣,他都能覺得,她可能是介意的,接著釋懷。
    可現在看來,她好像一點都不在意。
    他強忍著落差,隻輕聲“嗯”了一聲。
    可過了一會,蘇靜雯又開口:“她人怎麽樣?你們相處得順利嗎?”
    林澈本已經壓下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這句話聽起來隻是禮貌地關心。但她剛剛不是已經“祝福”過了嗎?為什麽又追問?
    她是想知道的。
    她其實在意。
    林澈心底騰起一點竊喜,又有點緊張。他緩了一下,聲音刻意放輕:“她挺好的,性格熱情,跟我相處也沒什麽問題。”
    他說得模棱兩可,卻開始偷偷觀察她的反應。
    餐廳那頭傳來蘇父喚人的聲音:“開飯啦!”
    這聲音像是一根被拉緊的弦猛地鬆開,將這段隱隱醞釀的氣氛切斷。
    蘇靜雯聞聲起身離開,像什麽都沒發生過。
    眾人陸續入座,笑語穿梭之間,唯獨蘇靜雯在就座前,與任映真對了一眼。那一眼裏什麽都沒說,卻分明有一種隱約的默契。
    “你今天菜擺得比酒店還細。”她語氣淡淡,卻帶著點不自覺的揶揄。
    任映真彎了下唇角:“那是我技術進步了。”
    聞硯秋靜靜望著這一幕,忽然感到有點困。不是因為疲倦,而是心裏某塊曾懸著的地方終於落了地。
    她早就知道,他的溫柔不在別處,隻在這個女人身邊才會兌現。
    而她,也應該轉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