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昨日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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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曉思有些錯愕。
    “我的名字不算特別罕見,也許你看錯了同名同姓的檔案記錄。”任映真說:“再者,當時那麽混亂,你的記憶也未必準確。生還者的記憶常常會被強烈的求生本能和創傷重塑。”
    他的否認像一朵陰雲。
    那翠色的絲線再次明亮、伸展,蔓延,試圖穿過他已經習慣的黑暗。
    “不可能。”徐曉思同樣平靜、執著且決然:“我核查的,不是同名同姓的孤例,不止一個來源。三份獨立的行動簡報摘要,行動代號、時間、地點、小隊構成,救援細節……最終行動報告上有你的生物密鑰動態簽名和權限驗證代碼。”
    “就是你。”她說。
    “我甚至……還記得你的臉,那個把呼吸氣囊扣在我們臉上的人肯定是你。你和你的隊員把我們送進了救援穿梭機。”
    任映真歎了一口氣,接下來的沉默漫長到徐曉思以為他不會再開口:“那你有沒有想過,人是會變的?”
    “我不管你現在是誰,或變成什麽樣子,但既然是你的話——我不是為了跟你爭論過去才來的!我就是、就是想說‘謝謝’而已!”她說:“這份感謝跟現在的你沒關係,隻屬於那個曾經對我伸出手的人,不可以嗎?”
    “那隨便你——”
    “但是,真人助演的入場券是我爭取來的。”她說,望向他的眼睛裏是困惑和一種近乎天真的信任:“我想知道為什麽你在這裏,你沒有更高權限的探視服務,但是我想離你更近一些,哪怕隻是在虛假的世界裏也好。”
    “也許你說的對,人會變。但我看見的一個會蹲下來平視教文盲認字的人、一個也會為了救孩子跳進洪水裏的人……我沒辦法相信這樣的你會犯下關在黑塔頂層的、被判定為‘特級’的罪行。”
    “你、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麽不該知道的?或者擋了誰的——”
    “沒有。”任映真打斷了她:“你說的都沒有。”
    “我真的很奇怪,你們為什麽總是覺得我應該有苦衷?又或者試圖給我找一個理由?好好笑啊,好像我一定要不得已。難道我就不能是裝了二十幾年裝不下去了,終於決定從裏到外都爛掉嗎?”
    “你覺得第四期節目裏的‘任映真’很好,對嗎?”
    他唇角勾起一個譏誚的弧度,眼神冰冷如刀:“可惜,讓你失望了。你覺得‘好’的是‘任映真’啊,是建立在另一個世界的性格和經曆基礎上的‘人設’。”
    “所以你喜歡的責任感、對知識的尊重,對弱者的同情……都是他的。”
    “那不是我。”
    他頓了頓,看著徐曉思臉上血色慢慢褪盡。那縷不屈不撓地纏繞在他手腕上的翠色絲線劇烈搖曳。
    “那是你的一廂情願。”他殘忍又坦誠:“真實的我就在你眼前。也許你要感謝的對象曾經在這裏存在過,但是相信我……他早死了。”
    “不……”
    “既然你說自己是‘渡鴉β7T’事件的幸存者……那你還記得琳達嗎?”
    “當然!”她急急應道:“她和我們一起被轉移到醫療站,聽說她後來被送到了福利機構,找到了領養她的人。”
    “她被我殺了。”
    話音落下的瞬間。
    線斷掉了。
    房間裏一片死寂。
    徐曉思劇烈地晃了一下。她雙手掩麵,彎下腰去,發出壓抑在掌心裏,細微到幾乎聽不見的抽泣。她像一株被狂風驟然折斷的蘆葦,所有的倔強和質問都在這一刻被無聲的崩潰淹沒。
    任映真臉上那點笑意在她彎下腰的瞬間如同退潮般斂去。他麵無表情地低下頭,看著她蜷縮顫抖的樣子,眼中既無憐憫,也沒有快意。
    “滴。”
    探視時間到了。
    在第五期節目開始之前,還有一場探視,不過約的時間不是今天。
    任映真回房間後繼續追更《她和魔尊有個約會》的番外:
    昭武帝在位期間推行均田製和官學普及,引用實用算術、農學和基礎格物,同時引進推廣改良良種,大規模興修水利,敕令組建遠洋船隊,開辟南方商路。
    現在大梁版圖相較前朝已經擴張了近乎三分之一。
    他翻到後世史料:“昭武皇帝,承亂世之餘烈,繼往開來,銳意革新。以鐵血之腕平天下烽煙,複社稷元氣;立不世之新製,開亙古之民智……當國凡四十載,民生漸複蘇,國力日隆升,巍然奠定梁朝中興之基……然,終其一生,無有子嗣。帝位傳承,付於其親選撫育之養女……”
    生育對帝王是累贅,在那個時代於女子而言也是枷鎖。任昭昭選了最幹脆利落的明智的路。
    再翻到下一頁,還有另一文物介紹。是一條刺繡發帶,狀態已經嚴重磨損,刺繡的部分因為被反複摩挲而模糊不清,僅存輪廓。
    旁邊的文物注釋引用了後世發掘整理出的《昭武朝內侍監秘事殘卷》中一段記載:“……帝性堅毅,臨萬機而罕露躊躇。然宮侍秘聞,每遇軍國重務至難決斷時……神色沉凝,良久不語。”
    其實上麵繡的東西等她登基後就沒用了。
    也不知道為什麽她最後反而沒聽他的話燒了。
    任映真把屏幕轉到玄璃那邊的追蹤鏡頭。
    畫麵是一片金黃色的麥浪,他差點以為自己回第四期節目了。
    田埂間有著極簡甚至歪斜的石龕,龕內並無神像,隻刻著一個筆法樸拙的“璃”字。一個皮膚黝黑、滿臉褶子的老農,正虔誠地在龕前放下一小碗新磨的麥粉和一瓢清水。
    她已在大梁民間成為一種信仰。
    風、雲、光線,水流都是她力量的載體和具象。
    他熄滅了屏幕。
    黑塔的觀測日誌內容在邊緣一閃而過:
    [……觀測目標能量形態穩定,層級正在緩慢提升。]
    ……
    第二次探視沒人來。
    【核心區A07:收到探視申請】
    【探視類型:基礎通訊】
    【權限級別:5】
    【備注:黑塔管理委員會已通過,需全程錄像存檔】
    進入探視房間的人穿著黑塔統一配發的深灰色製服,頭上覆蓋著一個光滑如鏡的白色頭盔,送了——
    一隻蘋果進來。
    它孤零零地放在一個透明且沒有任何標簽的密封盒裏。
    那是一顆異常完美的蘋果,表皮呈現出一種不自然的、均勻到虛假的鮮紅色。它光滑得沒有一絲瑕疵,在燈下反射著冰冷的光澤,像一顆精心打磨過的紅寶石。
    或者一滴凝固的血。
    青隼的電子合成音從頭盔底下往外冒:“單件物品已經過掃描,確認無毒。”
    “A07,請執行指令——食用它,立即執行,過程將被記錄。”
    任映真猜這命令本身應該沒有這個“請”字。他反而比看守員還要對現在的情況更適應些,他伸手戳開密封盒的卡扣,頂蓋無聲彈開。
    一股異常純粹的蘋果香氣彌漫而上,它在這房間裏不僅突兀,甚至有些刺鼻。
    任映真拿起那顆蘋果,觸手光滑、冰涼,堅硬。它像一個精密的工業製品,而非自然生長的果實。
    哢嚓。
    它的果肉發出的聲音異常清脆,旁觀者似乎也能感知到汁水在齒間迸開,一種強烈的甜香瞬間充斥口腔,純粹得過分。
    罪犯先生麵無表情地咀嚼著,喉結滾動了一下,把第一口果肉咽下去又咬下第二口,動作流暢,沒有停頓。
    哢嚓。
    又是一聲脆響。
    青隼捕捉著任映真的每一個細微動作和生理反應,發現他的生理指標平穩得近乎異常。
    咀嚼和吞咽聲成為這個房間裏唯一且單調的背景音。
    那顆完美的蘋果被一口口、毫無保留地吞噬,最後隻剩下一個光禿禿的、同樣幹淨得有些異常的果核。
    任映真伸手拿出蘋果下麵壓著的小小的信箋。
    信箋的材質異常考究,是觸感細膩、帶著暗紋的米白色紙張,邊緣燙著細細的鎏金。
    信封口沒有膠水,而是用一小塊有著荊棘紋路的深紫色的火漆封印著。
    和蘋果一樣近乎詭異的精致感。
    火漆被打開時發出細微的“啪”,他抽出裏麵的信紙。它散發著淡淡的植物香氣,上麵不是通用語、也不是任何已知星域的官方文字,它的線條扭曲盤繞如同活物。
    看見信箋內容的青隼沒說話。
    他知道,那是:
    “躲起來也沒用”。
    任映真把果核放回了那個透明的密封盒裏,輕輕丟在了那張信箋上。
    蓋子“哢嗒”一聲合上。
    指令完成了。
    ……
    “晚上好,親愛的觀眾朋友們,嗯哼、今天又是嶄新呼吸的新一期。”艾麗卡今天換了個非常有辨識度的新妝容,藍色閃片在她的臉頰和眼窩處波光粼粼:“眾所周知,《第二人生》每一季的第五期都在努力為各位帶來最刺激、最新鮮的花樣!”
    “本季第五期的特別在於——”
    清晰的全息投影在她身後浮現,一共六張檔案頭像。
    都是男性,五官風格各不相同,有的嘴角還帶著玩世不恭的弧度,有的眼神冷冽如冰,有的則流露出近乎無辜的脆弱感。
    【我草這對我的眼睛很好】
    【全是帥哥老天啊全是帥哥】
    【我押紅發,這期什麽時候開盤】
    【?咋還有個A隊列的無能力者,那很牛了】
    “——6位幸存選手同台競技。”
    “為表公平,本期節目中禁用影響節目遊戲性的異能。”
    【這算不算給無能力者開後門】
    【如果是現代背景那很正常了不然超遊吧】
    “本期節目是全新原創劇本,黑塔及《第二人生》節目組隻負責挑選維度和意識體投射,將要煮出什麽驚喜大餐對我們而言也是完全未知的,那麽、請看——”
    “《說謊的人要受到懲罰》。”
    ……
    車窗外的雨刮器在暴雨中瘋狂地左右擺動,像拳擊賽的尾聲。車載廣播中,電流雜音裏斷斷續續地鑽出一個男聲:
    “……天前,州際公路84號段旁的廢棄農場再次發現……身份不明男性遺體。初步調查表明……死狀與之前幾起案件高度吻合。專家認為,這是代號為‘Zephyr’的連環殺人狂的最新作品。令人震驚的事,法醫在受害者體內發現的殘留組織……”
    “……另一個目前仍潛逃在外的連環殺手。”
    “這位已謀殺至少十三名同類的‘清道夫’連環殺人狂至今仍然……”
    哢嗒。
    駕駛座上的年輕人伸手關掉了廣播,接下來這段路隻剩下雨點密集砸在車頂的沉悶鼓噪,以及空調吃力的嘶嘶聲。車廂裏瞬間被壓抑的安靜和雨水特有的土腥味填滿。
    他煩躁地搓了把臉,試圖驅散剛才廣播內容帶來的陰冷感。
    “什麽鬼名字,‘Zephyr’(和風)……殺人的風?”
    他低聲嘟囔了一句。
    這破天氣真是糟透了,他隻想趕緊找到傳說中的羅斯林莊園,享受一下他那倒黴室友凱爾塞給他的那張“免費吃喝玩樂券”——據說是什麽高端私密沙龍活動。
    凱爾拿到這張印著“R.M”的卡片後對他炫耀了沒兩天,就因為泡到了那個他追了好久的金發妞,直接把這張卡片扔給了自己:“哥們兒,便宜你了,我這次可是撞大運了。沒空去,歸你了,聽說這個派對裏美女如雲哦!”
    聽起來凱爾好像還怪肉痛的,那有本事把金發妞兒讓給他啊。
    車子顛簸爬行,終於在視野盡頭,濃黑得仿佛已經凝固的原始森林背景下,他看到了那個傳說中的莊園。即使隔著瓢潑大雨,那座莊園也透著一股難以言說的壓迫感。
    它並非他想象中破敗陰森的古堡,而是某種結合了現代與哥特風格的怪異建築:
    尖銳冰冷的幾何線條構築主體,大片深色反光的玻璃幕牆像是巨獸的眼瞳,然而許多地方又被異常旺盛的濃綠爬山虎緊緊包裹、侵蝕,像是正在被緩慢而堅決地拖回泥土裏。
    後視鏡中,他來時的道路已經徹底消失在泥濘和傾倒的樹木之後,成為一片絕望的褐色混沌。
    到這裏,他心中那點對“免費派對”的憧憬已經被眼前的景象澆滅了大半。但附近實在沒有其他落腳點,怎麽說都得等雨停了再走。
    他硬著頭皮拖出行李箱,推開那扇異常沉重,布滿繁複鐵鏽和深色汙漬的大門。
    門內並非溫暖的迎接。
    一股混著灰塵、陳舊木頭、昂貴家具保養油和……某種難以形容的、類似過期香料或是植物深層腐爛的複雜氣味撲麵而來,讓他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羅斯林莊園有一個極其寬敞卻異常壓抑的門廳,挑高的天花板上懸掛著一個由無數尖銳水晶棱柱組成的龐大枝形吊燈,發出慘白而冷漠的光芒,勉強照亮下方鋪設的暗紅色地毯。
    大廳裏已經站著幾個人影,但他幾乎是立刻就把目光黏在了落地窗前站著的那個人身上。
    他第一眼隻抓取到顏色,酒紅色的絲絨長裙、裙擺柔順地垂落;往上看,黑色長發,肩頸線條異常流暢,露出來的那部分白皙皮膚和暗沉酒紅產生強烈的對比。
    然後、他才看清那個人的臉。
    那人是個年輕亞裔,幾縷微潮的烏黑發絲貼在前額和頰側,下頜線緊繃著。虹膜的顏色極黑,因而那雙眼睛特別幽邃,它們此刻正安靜地望向窗外的雨幕。
    我草。他的腦海裏隻剩下這個念頭:凱爾真的不騙兄弟,現實CG建模跑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