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清醒夢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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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療養院的主體伏在綠意中,線條簡潔流暢,與周圍的山穀融為一體。任映真剛從飛行器上下來就見到七八個微型巡邏機器人。
    身份驗證、權限掃描,全身安檢,接待他們是一位語氣平板的護理主任。想也知道,任家人不會相信完全的安全托管。她對麵生的來訪者簡單交代了注意事項:保持安靜,避免情緒劇烈波動,探視時間有嚴格的限製。
    穿過數道自動門,內部走廊寬敞明亮,牆壁是柔軟的吸音材質。
    像隔離倉。
    任今也帶他進了房間,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灑進來,窗外是精心打理得毫無野趣的庭院。女人坐在窗邊的扶手椅裏,她身形纖細,長發挽起。
    “媽。”任今也先開口,他難得語調輕柔。
    沈君螢現在看起來像一幅畫。她當然還是美的,她的基因在幾個兒女身上分別得到了不同的體現,但她本人的美麗卻從身體裏抽離出來,浮在那張臉上。
    她目光先落在次子臉上,然後轉向他身後的末子。她露出了一個微笑。
    會認出我嗎?任映真想。但是有一點很古怪,就是連接著他和母親之間的線是如此明亮,早在他們分離前,他就看慣它暗淡模糊的狀態了。而現在這條線卻亮過任今也的,勝似任靜蓁的。
    美麗女人臉上那層冰冷的殼裂開一道縫隙。
    “蓁蓁。”沈君螢招手呼喚道:“來,過來。”
    他立刻明白過來了。他甚至有些迷惑於自己為什麽能立刻聽出她叫的那個字是哪個字,這個昵稱和這份感情都應該屬於誰。
    她的認知可能出現了嚴重的偏差,雙胞胎隻需要活下來一個,但不應該是任映真。
    任今也在旁邊看著他僵了僵就走過去,讓母親握著自己同樣冰冷的手,低下頭配合著她的端詳和慰問。這副表現無可挑剔。他都差點以為任映真沉浸在這錯位的母子溫情裏了。
    但他也同樣看清了那點過度克製情感導致的僵硬。對一個人的徹底否定應該比直接的厭惡和漠視要更殘忍些。真好玩、真好欺負……算了,也別叫他太傷心了。
    任今也旁觀沈君螢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對“蓁蓁”說著些模糊的往事。他看著任映真表情空白,也知道對方對母親所說的一切都完全陌生。
    探視時間結束的提示音輕柔地響起。護理主任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門口。
    沈君螢緊緊抓著任映真的手,仿佛一鬆開幻影就會消失。還是任今也走上前去把弟弟解救了出來。
    他們重新穿越寂靜的走廊,坐進返程的交通工具。任今也設定好目的地,側頭看向他沒什麽血色的臉:“下次還跟我一起來嗎?”
    “如果你還想我來的話。”任映真的聲音輕飄飄的,像聽天由命。
    他完全理解到沈君螢到底有多麽不想失去任靜蓁,尚且隱隱作痛的手腕就是答案之一。其實他也很驚訝,他的心異乎尋常的平靜,隻有一種果然如此的感覺。
    其實對被誤認這件事,他沒費力氣就接受了。這正是最符合這個家一貫邏輯的發展。他被“不存在”實在太正常了。其實隻是因為在見麵之前居然還心存僥幸地抱著多餘的期待,覺得母親或許能認出他,又或者會有不同以往的想法——唉,怪可悲可笑的。
    姐姐隻會過世一次,但他可以在母親的心裏無數次去死。被攥住手腕痛得咬牙的時候,他也恨死的人怎麽不是自己。
    要把自己從這種被全盤否定的痛苦中剖出來很花力氣,任映真用了很多時間想通,用全優的成績單想通,用周迢他們對待他正常的態度想通。
    “別繃著臉了。”任今也伸手搭在他肩膀上攬過:“我們、呃、至少我不會認錯你。”
    他聽得懂,就是在家裏擺正自己的位置乖乖待著。任映真低頭垂下視線去盯自己的鞋尖,這種態度果然取悅了對方。
    “初中應該要填職業規劃方向了吧,你想好要做什麽了嗎?”
    “大概聽格歐費茵的安排吧。總歸是合適的。”
    格歐費茵最多隻是不會推薦他從軍從政,又不會害他。
    “哦……如果你自己有什麽特別的想法,或者對某些領域有點意向,比如信息處理、後勤支援這類需要細心和耐心的崗位,跟大哥或者我提一句也行。”任今也漫不經心道:“也能看看有沒有合適的位置可以安排。”
    “謝謝哥,但我暫時沒有什麽特別的想法,先不勞你和大哥費心了。”
    “隨你。”
    光線昏暝,他們倆一齊被沉入這杯隔夜的冷茶。窗外流入霓虹燈光將色彩潑灑進來又迅速滑走,襯得皮膚質感近乎透明,任今也回轉手腕捏了捏弟弟的臉,順手把礙事的碎發別到耳後去。
    “看我。”他聲音不高:“你眼睛好黑。”
    任今也在他臉上像玩找不同,指腹隔著薄薄一層眼皮輕輕按了按。
    【我不敢呼吸了很偉大的兩張臉但是氣氛不太對?!】
    【其實我覺得二哥如果演異世界真人秀也能火(擦汗)就算為了能一直看到這張臉我也願意投票和追更的,belike A07……】
    眼睛的形狀更像父親,臉型像母親,頭發比自己細軟,下半張臉到嘴唇就完全不像了。
    他一點點比對過去,像在鑒賞一對同窯燒製、卻因細微火候差異而呈現出不同釉色的瓷器。
    客觀而論,自己的皮相更符合世俗意義上的奪目,但他就是覺得眼前這張臉更合他的個人口味。難道說愛情本質都是自戀這句話是真的?不然他怎麽會迷戀一張長得跟自己七分像的臉呢。感覺像顧影自憐。
    他把任映真的臉捏得有點變形,看著對方目露迷惑,就知道任映真根本沒反應過來他動作的意圖,也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麽。聰明不到這種地方也合乎常理。這點年紀,他還不懂。
    他收了手,身體靠回座椅陰影裏。沒到收獲的時候。他在心裏對自己說,安撫一頭不存在的躁動野獸。急什麽。這玻璃娃娃橫豎又跑不脫,就在他觸手可及之處,他有得是時間。
    他的玻璃娃娃。是他的所以怎麽樣都可以。反正現在這個家裏除了他還有誰會在意任映真活得怎麽樣呢?隻要不鬧出去,父親肯定站在他這邊。
    任映真不明白任今也為什麽突發惡疾,他覺得很古怪,又不好反抗,打不過是一說,沒辦法收場是另一說。
    這次探視後任今也忙起來了,見不到人影,他的生活就繼續滑入按部就班的軌道。任映真認真篩選在格歐費茵推薦列表裏的非核心崗位,像個會計評估自己的資產負債表,尋找不需要異能作為資本的工作。
    周迢家再令人貪戀那種溫暖的煙火氣息也是周迢的家。他不能一直賴在別人的屋簷下。
    正想這件事時,周迢就給他帶禮物來了:“喏,給你。我媽說覺得你肯定會喜歡。”
    任映真道謝,拆開包裝,裏麵是個小巧的飄雪水晶球。透明的玻璃罩裏,是一個微縮的雪景庭院,戴著紅絨線帽、圍著同色圍巾的小女孩,正蹲在地上堆一個憨態可掬的小雪人。輕輕搖晃,細碎的亮片便如同雪花般紛紛揚揚地落下,籠罩著那個小小的專注的身影。
    他一看到就愣住了。
    “我媽說你上次反複看一段影像資料,裏麵有個小女孩在堆雪人,所以……”
    後麵的話沒太進任映真的腦子。
    周未觀察得很細致,那是一段關於冬季民俗的紀錄片。不過他反複倒帶並不是被雪景吸引,隻是那個一閃而過的、堆雪人的小女孩看起來太像任靜蓁了。
    他隻是忍不住想多看幾眼。
    “……謝謝。”他再次道謝,摩挲著冰涼的玻璃罩:“我下次見麵一定要當麵謝謝阿姨,我很喜歡。”
    後麵這個水晶球被他收到了自己在周家的房間,擺在書架上,緊鄰著冒險小說。
    再拜訪時已經過了一段時間,任映真一直忙於課程,但周迢提前許久就邀請他這天去家裏,所以絕對不能爽約。
    推開那扇總是透著暖光的門,迎麵而來的是奶香與甜味。
    “生日快樂!”
    “小真,快進來吧!”
    今天是什麽日子。他釘在玄關,懷疑自己才是機器,被這家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切斷電源,拉到餐桌旁邊。桌上有一個蛋糕。生日——八年了?反正從失去姐姐後他的生活概念裏就沒有這個東西了。
    大腦像啟動了某種防禦機製。烘焙溫度、糖分與蛋白質的美拉德反應、奶油穩定性與乳化原理、生日蛋糕作為慶祝儀式的西歐起源及全球傳播,糖分攝入過量,儀式感大於實際意義——
    “這個也送給你。”周迢的聲音打斷他。
    他低頭,是一套紙質的冒險小說,外包裝邊緣磨得有些起毛了,分量不輕。這玩意兒屬於“化石”級別的讀物,不是隨便能買到的禮物。
    “……謝謝。”他下意識咬住了口腔內側,才堪堪把鼻腔和眼眶湧上的熱感憋住:“我喜歡。謝謝。”
    除此之外他真的不知道說什麽,在這種情感麵前什麽都太蒼白,無法不詞窮。他能發出的聲音太蒼白,太輕了。
    “那我們來切蛋糕吧,這個是老爸做的。我們覺得你很喜歡地球文明時代的東西的話,應該也會喜歡生日蛋糕的——考驗周先生廚藝的時刻到了!”
    他隻能慌亂地點頭,被催促著許願。刀刃切入柔軟的蛋糕胚,甜味彌漫開來。想法翻湧直上。
    怎麽會在這個時候想到這些呢。
    我的痛苦是無法擺脫的,因為我的異能等級無法提升,在家裏我永遠不可能得到真正的認可,而我既不可能改變出身,也改變不了我的等級。
    而一個完美的,絕對公平的社會係統也根本就是不存在的。如果不是格歐費茵和深井協助運轉,周迢家這樣的家庭才是罕見的,他也根本不可能有機會在茫茫人海中遇到他們。回溯往昔,奉行績優主義的家庭才是在人類曆史中更流行的常態。
    好吧。任映真在心底對自己說。我原諒了命運對我所做的一切安排。
    正是這些缺憾與不公陰差陽錯地將他帶到了這裏,這個對他而言如同神跡般的家。與這片刻的真實相比,過往所有的痛苦和掙紮,似乎都變得可以忍受,如果命運守恒,如果這是交換。
    那我心甘情願。
    【我沒辦法理解他到底有什麽好痛苦的,現在聯邦的社會福利不好嗎,義務教育、醫療保障、基本生活保障哪樣差了】
    【讚同票,別提任映真腦子聰明,成績全優還長得好,就因為家裏人不重視、異能等級低就這樣嗎,這感情太懸浮了吧,還是日子過得太好了,沒人覺得太矯情了嗎】
    【多少普通人拚死拚活還達不到他的起點呢,這個家世我做夢都笑醒了好嗎,此男還在那“我不要很多很多錢我要很多很多愛”的樣子,簡直無病呻吟】
    【小孩就是想太多了,覺得家就是天,總盯著家裏那點事幹嘛】
    【?你們都是什麽鋼鐵神經,難道這還不夠痛苦嗎,他甚至不是被否定而是直接被無視,在心理學上分正反饋和負反饋,他從來得到的隻有最大的負反饋】
    【他隻知道沒有人對他滿意,小孩能接觸到的就是隻有家人啊,他根本不知道怎麽做才是對的什麽才是愛,偏偏異能又是這樣,找不到被否定的原因還不夠絕望嗎】
    【我覺得我是不會指責一個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什麽活著,人生的意義是什麽的十三四歲的孩子的。難道說你們完全不依靠外部評價就能建立自我認同嗎?】
    【我們不是看真人秀嗎,為什麽這麽大火氣,我要關彈幕了】
    【這一切都是有因果的,就是因為不被理解不被在意才會痛苦,才導致了他看似冷靜實則內心荒蕪的狀態吧,任映真會變成A07我也能理解的】
    【其實兩派都沒錯,這恰恰說明了這個社會物質與精神發展的還不均衡……】
    【格歐費茵教的平等待人互相體諒確實白教了哈,正好說明咱們這個社會發展行不了一點[拇指]】
    【我隻有一句話要說】
    【痛苦沒有高低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