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清醒夢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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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任映真從周迢手裏接過筷子。
    玻璃彈珠躺在水底,像一盆凝固的彩虹。
    計時開始,哨聲吹響。
    筷尖探入水中,每次都能輕巧地夾起一顆彈珠。它們被丟入一旁空盆時發出清脆的響聲,數量平穩而迅速地增加。
    周圍都是低低的驚歎聲,這盤對局的兩個人夾取彈珠的速度都太快,以至於像某種助興表演,很多同學圍攏了過來。
    任映真餘光瞥到了絲線的顫動、黯淡和渾濁。他不用轉頭就能明白身邊另一個人幾乎要溢出來的慌亂和沮喪。
    “……”他夾起第十七顆彈珠時手腕晃了晃,它啪地一聲落回了水裏。兩個人的速度相差無幾,同他對局的男生抓住這個時機,在最後幾秒裏又奇跡般地夾起來兩顆,超過了任映真的彈珠數量。
    輸一盤也無妨,這對他來說又不重要。
    周迢貼在他耳邊說:“獎品都是毛氈玩偶,我那個給你。”
    任映真搖頭:“別把你的好運分給我。”他把筷子還給攤主。
    贏了比賽的男生先是不敢置信地愣了一下,隨即爆發出巨大的歡呼,他臉上有種狂喜和如釋重負,絲線的顏色也轉變為正常。嗯,任映真覺得輸得很值當。
    一行人離開這個攤位,又走了一段,周迢扯他袖子:“映真,我想要那個。我們試試看吧?”
    任映真順他指尖看去,發現是個星穹巡遊者——某大型星艦的模型立體拚圖禮盒。飛鏢遊戲的一等獎,靶盤被繪製成星空背景,不同分值的區域閃著不同顏色的光。為安全起見,使用的飛鏢去掉了尖銳的金屬鏢頭改成磁吸,擊中靶盤時會發出清脆的哢噠聲。
    任映真看了看那艘模型拚圖禮盒,又看了看周迢的臉。
    他說:“好,我們試試看。”
    【周迢想要,周迢說映真我要那個,周迢得到】
    【我還挺喜歡看他倆相處的哈哈哈哈任映真和周家爹媽都是忍人】
    【周家爸媽怎麽不算一種貓狗雙全呢現在,樂了】
    【是時候展現真正的技術了!】
    這次是任映真先來。他眯眼打量了一會靶盤的距離和角度,摩挲飛鏢的尾翼,認真調整握姿。這個角度人造天體在廣場下投下的光恰巧能照亮他,鏡頭拉了個超近景特寫,能隱約看到皮下淡青色的血管紋路和掌骨的輪廓。
    【漂亮的手後麵有一張偉大的臉,我呼吸暫停了】
    【好健康的月牙啊朋友們……】
    【那個這手其實還挺適合(下文被屏蔽)】
    【?放出來?!聽見沒有!深井!我說把我同誌的口嗨放出來!!】
    飛鏢劃出一道短而精準的直線,吸在了八環區域、第二鏢九環,第三鏢十環。
    【?天賦怪】
    “同學,厲害啊!這是你的獎品!”
    “給。”任映真轉手遞給周迢。
    “回頭我們一起拚。”周迢懷裏的章魚燒和棉花糖一個給爸爸一個給媽媽,把禮盒接過去愛不釋手地抱著了。
    “好。”
    接下來一路周迢的興奮勁兒都沒過,他們又嚐了好幾種小吃。
    【好懷念啊,這種青春時代特有的無憂無慮】
    【現實的周迢要是還活著我會推薦他去幹吃播,這孩子簡直快樂小狗,看他吃東西就覺得香】
    【看了一眼樓上的朋友,我要提醒你,這也隻是周迢Lily,如果他還活著應該比你大了】
    就在他們在一個展示星際植物標本的攤位前駐足時,一個略顯靦腆的男生在他身後幾個朋友的推搡和鼓勵下,似是鼓足勇氣,走到了他們這行人的麵前。
    【?】
    他手裏攥著個包裝精致的小禮袋,看起來十分緊張。
    “那,那個,任映真同學。”他聲音不大,明顯局促。
    周舟和周未非常默契地悄聲往後退了半步,同時把周迢也從任映真身邊拉開了一些。
    “請問找我有事嗎。”陳述句的語氣。
    “這個、送給你!從一年級時我就對你、我很欣賞你,希望、希望你能收下!”
    他將那個小禮袋往前遞了遞,動作帶著孤注一擲的意味。
    【?】
    【……?】
    【這就是男女通吃的魅力嗎,這應該也不是第一個跟任映真告白的男生了】
    【告白是學園祭定番了】
    任映真有點不知道該不該肯定對方的勇氣,選擇在學園祭這種人流量巨大的公開場合告白,周圍還有朋友助陣。要不是對方的絲線顏色沒問題,看起來又實在真誠,他會覺得對方有道德綁架的嫌疑。
    他沉默了幾秒鍾:“謝謝你的好意。但我目前對這方麵完全沒有想法,所以很抱歉,你的禮物我不能收下。”
    直白的拒絕吹散了對方眼中期待的光芒。男生的臉更紅了,這下是尷尬和失落,他含混地說了句“對不起,打擾了”便轉身飛快地擠進了人群,他的朋友們也趕緊追了上去。
    小插曲開始得突然,結束得也迅速。
    人們見沒熱鬧可看,也很快散開。周迢才湊過來,調侃道:“又來了?這學期第幾個?說真的,每次都這樣拒絕不覺得浪費嗎?”
    他話音剛落,就又被周未敲頭了。
    “怎麽能用浪費這種詞來形容別人的心意?”周未蹙眉,語帶責備:“談戀愛可是非常鄭重、重要的事情,怎麽能隨便呢?而且,你們現在這個年齡,也缺少成熟的心智……”
    “媽、我開玩笑的嘛!”周迢一手捂住後腦,連忙辯解:“我錯了,而且我也就隻是說說,又沒人跟我告白,我想‘浪費’傷害別人的感情也沒機會啊!我這是不能犯!”
    “少瞎用詞。”周舟加入了父母混合雙打:“胡鬧,這算什麽‘不能犯’?”他憐愛地摸著兒子的狗頭:“你有功夫想這些,不如多讀點書。一看就知道你法律常識課外書讀少了,爸爸可以多給你準備幾本。”
    周迢被揉得晃了晃腦袋:“爸,你咋這樣,我要傷心得吃不下飯了!”
    任映真當晚是在周家留宿,所以知道周迢晚餐傷心得吃了兩大碗。
    夜深後隻有遠處偶爾會傳來懸浮軌道運行的微弱聲響。
    那些或大膽或羞澀的告白台詞悄悄地,一行一行地從意識邊緣溜走。在告白者變成男生時且並非孤例後,他才發現竟然不能完全將這些事從自己的腦中掃地出門。因為他有著一張和姐姐一樣的臉。他們曾經分不清彼此,現在再去看自己,是大家說的“長開了”,逐漸清晰從童稚裏顯出輪廓的五官。他有點害怕這張長大的臉會蓋掉記憶裏任靜蓁那一團孩氣的童顏。
    因為他占有雙份的生命和未來,卻無法將其中一份還給她。
    她該享有一樣的被欣賞的目光,每次得到這樣一份心意他的這種想法就越發強烈。充滿傾慕的告白信隨著年齡增長雪片樣飛來,他也心知肚明以後還會有更多,有的文筆稚嫩,有的辭藻華麗。有些信的字裏行間帶有朦朧的試探性,隱晦地提及如何十指交織,呼吸相聞,能看見你安靜睡去的側臉。
    這些傾注在文字裏的親密而細膩的描摹他大多掠過,而讀到那些對外貌的溢美之詞,他腦子裏隻有同一個聲音。
    這些都是任靜蓁也應得的。
    她才是眼睛裏藏著星星,更像畫中天使的人,她的手會比他更溫暖柔軟。讚美、憧憬,都應該給我姐姐。他這樣想的時候覺得自己比周迢像星盜像土匪。
    隻有周家人才知道他有怎樣的性格缺陷,這些寫下這些話的人根本不了解他,就狂熱地“愛”上了他在學校裏展現和維持出的形象。你們寫得太過美好了,所以隻有任靜蓁才配得上。
    任映真從床上起來,長長、輕輕地呼出一口氣,伸手撫過書架上那排小說的書脊,躺了回去。心情奇異地平靜下來,窗外的聲音似乎也徹底消失了。
    學園祭一結束,學校就回到了往日平靜又有點躁動的樣子。
    除了普通的通識課程,學校也有很多分小組進行的研究課,大部分時候分組和課程時間都比較隨意,但偶爾也會有老師調班結果學生需要跟著連續上課的倒黴事情發生。
    今天隔壁班好像就是這樣,他們的體育老師要提前離校,把體育課硬生生往前挪了兩個小時,快要和上一堂生物研究課撞上。
    由於人緣太好傳聞太大產生了副作用,隔壁班的課代表趕著去上體育課,就把用完的活體樣本送到了任映真這,托他還到實驗室負責的老師手裏。本來負責的老師應該就在實驗室,但實驗室門鎖著,對方的終端一直未讀不回。
    還好隻是順路的事情,找人對他的異能來說再簡單不過。
    他們看著任映真提著保存箱,順著其中一條線行走——觀眾和主人公一起僵住了。
    自動門大概是故障了,居然留下一條縫隙,劇烈閃爍著的光芒透過一線刺著他的眼睛。那光強烈到近乎狂暴了。任映真很快感知到那是兩個人的線,還有辦公桌後糾纏的人影、壓抑而斷續的喘息和嗚咽。
    他用最快的速度最輕的動作離開了這片區域,發信息給隔壁班同學,還是請這位同學自己晚點再來歸還吧。
    【對初中生來說還是太衝擊了!!非禮勿視】
    【像是劇情需要一樣故障了,不對這是我能看的嗎】
    任映真的自我調節能力向來不錯,放學回家的時候,他差不多把這件事壓縮打包好從腦袋裏驅逐出去了。直到任今也來敲他的門,敲那兩下是形式,門很快被打開了:“躲房間裏幹嘛呢?”
    “看課外書。”他已經習慣了對方有些無孔不入的社交距離感。
    任今也沒接話,直接走進來,伸手撚撚年幼者的頭發,又用手背蹭人的臉頰。
    他覺得初中生才是一天一個樣,現在他弟弟除了眼睛已經看不太出小時候的輪廓了,最稚氣的部分是光打下來時臉頰上淡淡的絨毛。他舌尖頂住上顎,想法滿山地飄:我什麽時候動手最好玩呢?
    任映真對他這套本來有些習以為常,因為這家夥的身邊從不缺男男女女,風流韻事沒斷過,他隻覺得是對方本來也不尊重自己,把他當個手把件盤了。
    但在抬頭對視的一瞬間,他突然意識到那是不可忽略的。
    他看不到自己對他人連接的線,所以兩人之間隻有唯一一條線,它沒有對象可供扭曲糾纏,但是亮度卻如出一轍。
    寒意從下至上爆發,好像凍結了他全身的血液。胃反射性地抽搐起來,他猜自己的臉色一定很難看。不,這絕不可能是什麽善意的東西。他好像聽見有個什麽東西在腦袋裏尖叫,不像自己的聲音:為什麽是你對我?
    不能接受,太荒謬了。原來一直的那種如芒在背感不是違和,任今也對他的“興趣”遠比他以為的要危險得多。且很可能還伺機而動。怎麽能真的把一個人當成玩具。他不願意。
    他極力控製著呼吸,免得任何過激反應引來更不可預測的後果。
    “我下去找點吃的。”他的聲音從喉嚨裏飄出來。
    需要空間和糖分,反正是隨便什麽能讓他冷靜下來的東西而非任今也那個狗東西。好在對方也隻是懶洋洋地嗯了一聲就側身讓開了唯一的出入口。
    他幾乎是同手同腳地走出房間,快步下樓,去拉放補充劑的櫃門抽屜。思維很混亂,那個可怕的認知像跗骨之蛆,不斷啃噬著他的理智。好像有鹽在腐蝕腦髓,所以手指也抖得不成樣子。
    “小真,找什麽?翻得這麽亂。”另一個低沉平穩且不帶情緒的聲音突然響起,接著精準地從一堆雜物裏拎出他要找的目標遞到了他手裏:“給。”
    “謝謝大哥……”他握住能量棒的一端,抬頭看見了同樣明亮的線,一雙同樣深黑的、慣常沒有波瀾的眼睛。
    ……不止一個。
    整個空間都突然失去色彩和聲音,這棟房子變得比以前還要恐怖千萬倍。在這裏他是無處可逃無處可藏的。
    “早點休息。”任意恒說完就離開了。
    他低頭扶著拉開的抽屜邊緣,手掌被木質邊緣硌得很痛,眼前一陣陣眩暈。
    我要離開這裏,永遠不要再回來。
    所有和格歐費茵確定的高中課程必須全部改過。改過。他有些迷惘地想道:難道是我的錯嗎?是我有哪裏不對勁所以才會這樣嗎?是因為我除此之外……
    什麽用處都沒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