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衝刺中飛速流逝，沒有戲劇衝突的人生隻能被快進。畢業前夕任映真填報好了最終的誌願，所有都隻待最後的瞬間。
    “定了哪所？首都星圈的這幾所，家裏姑且也算有人。”任今也問。
    人這個字真好，一語雙關，既指人脈，也指人類。
    任映真敲擊光腦顯示圖像的邊緣，完成了最後一道程序。他抬頭跟任今也對視，微笑道：“驚喜。”
    那個笑難以界定意味，任今也挑眉，視線在他臉上逡巡。他隻要上手就能知道，動用權限去調記錄也可以，但是他今天不想。他難得不再見到那些任映真自以為忍得很好的回避傾向。
    臨到畢業這小孩倒是長了點無傷大雅的反骨，像一隻終於敢伸出爪子虛張聲勢的貓。任今也沒耐心應付那種毛茸茸的動物，但覺得如果把任映真養在家的話可能會很有趣。他不否認自己就是喜歡看對方想掙紮反抗（真這麽做了也不要緊）又無可奈何的樣子。父親尚不會責難他，又有誰有資格可以這麽做。
    好像任映真突然懂得了，一朝開竅，明晰他晦暗的欲念。
    “行。”他說：“我等著你的驚喜。”
    等任今也知道他跟著周迢拎包跑路的時候已經不太來得及了。氣笑了的同時又覺得有點失望，還以為是聰明小孩呢，結果蠢得令他無奈，任映真過不下去日子了自然會回來，難道還能逃出五指山不成。
    斷掉經濟供應的事情他不屑做，而且也相信任映真自有辦法搞得到足夠生活的信用點。好無趣。真是天大的驚喜啊。來日方長。
    這片星域資源相對匱乏，學術氛圍也有種苦行僧式的純粹。任映真和周迢抵達後幾乎沒有過渡期，就投入了強度更甚以往的卷生卷死循環。
    【我對快速反應部隊祛魅了……根本不是人過的日子！】
    【我反而覺得被賦魅了！原來選拔標準這麽變態？！這哪是招兵，這是造神吧？！深空生存和戰術決策還算正常，怎麽還要學工程學啊？！】
    【太單調艱苦了，果然被快進了】
    畫麵在一個人流稀少的星際中轉港停了下來，任映真和周迢兩人在等換乘的小型運輸飛船。這兒的大廳空曠冷清，他們身後虛化的背景裏，兩個身影從不遠處的通道走出。
    兩名年輕男性，貌似剛經曆過長途旅行，但並無多少疲憊的樣子。一個高挑挺拔，深色冷峻，另一個則顯得更慵懶隨性些。
    【等等，他們倆，是陸——】
    “我差點被引力異常掀飛。”其中一人說道：“你留影非要湊那麽近才行嗎，江嶼。”
    “不樂意的話就自己去吃全息模擬的代餐。”
    “總這麽掃興。”年輕人說：“說起來最近好像流行異世界真人秀，連深井都做了個叫《第二人生》的節目出來，推廣得蠻賣力。”
    江嶼蹙眉：“意識體投放？噱頭大於實質吧，無非是更逼真的沉浸式模擬，即便真能投射，所見的奇觀大概率也隻是基於我們現有認知或想象力的變體。”
    “確實。如果僅僅是追求視覺刺激或獵奇體驗，現有的虛擬技術加上實地探險已經綽綽有餘。”
    “除非所謂的異世界裏有著在我們這個現實宇宙中絕對無法觀測、理解和用現有邏輯去揣度的某個東西，我想看的就是那種真正意義上的未知。”江嶼說：“我對主題公園遊覽沒有興趣。你呢？”
    “要求真高。”陸枕瀾回複：“我猜能吸引你去次元旅行的，大概是克蘇魯神話的古神吧。”
    【可惡的有錢人捏……】
    【所以對他倆來說第六期真人秀就跟我們玩沉浸式劇本殺一樣，其實是一種娛樂方式嗎】
    【模擬很正常啊，意識體真投放的話就是哈哈倆瘋子】
    【但是第六期是地球二十一世紀時期的模擬環境，對他們來說沒有未知吧】
    【誰說的，重點是背景嗎，第六期不是有任映真嗎，樂】
    【雙方一點對手戲都沒有……真是命運無常……】
    【A07還沒進來呢，哎喲說到這個我就急！！！A07到底什麽時候進來啊！我草！都過多久了還沒有主人公，像話嗎深井】
    【我仰望大佬了，有誰能現身說法嗎，任映真在現實也是幹這個的嗎，我一看，邊境衝突快速介入與隔離、深空失事艦船救援與調查、高危星域異常現象調查、關鍵設施應急防禦與奪還，人道主義災難應急響應……聯邦救火隊！！！】
    【我笑得不行了】
    【是的，但是他在入獄那年好像主動請辭了，但是更可怕的是他的檔案被保密了還是可以通過同一小隊的其他人記錄扒出來內容，此人在快速反應部隊服役期間表現相當優異，晉升速度快得可怕，獲得過三次銀星勳章和一次集體榮譽勳章，而且半年就當上了隊長和指揮官，一共才在快速反應部隊待了三年……我草啊，平均一年一次大事件還解決了，這是真的牛】
    【你想說牛還是牛馬】
    【？一個能舍得下如此辛苦地考到編製的男人，那可能是腦子有病了】
    【別有點消息就拿出來瞎傳，是調崗，記錄顯示他最後一年被調回首都星係奧羅拉的軍部總部——我草今年27歲就要死了是嗎】
    【哦哦那可能是回到奧羅拉之後這邊深井一逮一個準了是吧，我就說嘛！】
    【據可靠信息渠道透露，哥們好像，是自首.ipg】
    【有沒有可能是哥哥們發力了給人調回來了！】
    【為什麽不可能是自己申請，說到底這個部隊太苦太危險了，功成名就後急流勇退也很合理啊！】
    【正常來說確實很合理，但這是A07……？】
    【……好吧，是他的話不合理】
    【……】
    【來點熱血沸騰的執行任務！】
    空氣冷得刺骨。
    她蜷縮在柔軟舒適的全息艙中收看《第二人生》第十期的直播。彈幕密密麻麻地飄過，猜測著主人公意識投放後會迎來怎樣的命運。
    [預案已更新，確認為基因武器汙染，擴散模式以氣溶膠為主。優先疏散路徑因結構性坍塌已失效，啟動備用方案，請經備用通風管道上行至B層生活區，繞行至目標區域。預估額外耗時4分17秒。]
    深井的電子音在通訊頻道中響起，頭盔目鏡上同步投射出安全路徑。
    但是在任映真的視角下，幾條線正連接著火源近處。那裏還有幸存者。AI的決策是風險最小化，最大程度保全救援力量和降低不可控的風險。
    “隊長？”周迢和其他隊員已經按照預案指示，開始向通風管道口移動，等待他最後的確認指令。
    ——在非極端緊急且AI預案可用情況下，遵循深井指引可享有最高級別的責任豁免。任何偏離預案的指令，需由現場指揮官承擔全部後果。
    這是崗前培訓時教官反複強調過的免責條款。
    但他更相信自己的線。
    “預案否決。”任映真的聲音在通訊頻道裏接上：“目標區域有幸存者生命體征急速衰減，等不了4分鍾。全體隊員，轉向B2通道，強行突破。周迢，前沿破拆清障、醫療兵做好緊急處理準備！行動！”
    頻道裏很安靜，周迢是第一個響應他的人。這支隊伍像一把匕首紮進了濃煙最密的B2通道。任映真當然在最前麵。他們避開即將塌陷的頂板，繞開能量不穩即將爆炸的管線，每一步都精準地踏在結構尚且堅固的點位上。有兩次，巨大的金屬構件幾乎是擦著防護服砸落，激起一片火花。
    幸存者們蜷縮在角落，情況比預想的更糟，這是一群孩子，他們已經陷入半昏迷狀態，臉色青紫。他拿出備用維生麵罩扣在離他最近的孩子身上，隊員們快速分發裝置、原路返回。
    “我們斷後。”他對周迢說。
    【這就是快速反應部隊的日常嗎】
    【看了有人給快速反應部隊寫的宣傳，哪裏需要奇跡，他們就在哪裏】
    【有點感動到我了居然】
    【天哪是身先士卒的領導，看得我有點慕了】
    她在全息艙裏蜷縮得更加用力，指尖陷入柔軟的承托材料。兩種印象在腦海裏重疊和撕扯。為什麽？如果第十期就是現實的映射——為什麽‘任映真’會成為任映真呢？為什麽要殺死琳達呢？A07到底是怎麽誕生的，如果現實裏發生的一切都能夠在《第二人生》裏追根溯源，《任映真》會給她答案嗎？
    快速反應部隊救援流程的後續環節通常由專門的善後小組負責。他所在的隊伍正準備提交詳細的行動報告（主要是解釋為什麽任映真拒絕了深井提供的預案），會在救援艦上短暫停留。
    幸存者中格外安靜的女孩吸引了觀眾們的注意。這孩子的父母在本次事件中不幸喪生，在初步心理評估中，她幾乎不開口說話，也沒有其他直係親屬或可靠的監護人，根據緊急安置條例，她被規劃送往救援艦下一站將停靠的、位於附近星係的官方社會福利機構。
    【在邊境星域這種悲劇太多了，還好我們社會福利真的做得很好】
    【希望機構能幫助她找到好的領養家庭吧】
    任映真完成報告初稿決定透透氣的時候，發現周迢正在逗那小女孩，給人家發放果凍軟糖，附贈友情魔術表演。女孩臉上的悲傷似乎被衝淡了一點。也隻有一點。
    他走過去的時候，那女孩伸手就拽住了他的褲子。
    任映真：“……”
    “我認得你。”女孩說：“是你找到我們……謝謝哥哥。”她借花獻佛。
    “不好意思呀，哥哥不愛吃糖，你留著自己吃吧。”任映真蹲下來和她平視：“你叫什麽名字啊？怎麽在這？”
    【就算是任映真對小孩說話也會夾，我完全理解了成年人哈哈哈哈】
    “琳達。”她說：“房間裏……大家都在哭，我想出來自己待一會。”
    接下來的這段時間裏，她似乎把參與了這次救援行動的小隊隊員都當成了短暫的安全依靠，時不時會出現在他們艙室附近，很快就跟周迢玩成一片。
    任映真則很意外她會喜歡跟著自己，自從入職後可謂天高任鳥飛，他已經並不怎麽掩飾自己的真實性格，但琳達完全不覺得他冷漠或排斥自己，總像個小尾巴。
    【好乖好可憐……】
    【我真的挺喜歡任映真對小孩總是會蹲下來平視這個細節的，當然，我個人猜測是因為他總是被俯視】
    深井篩選出的同事大體都是正常人。
    任映真和周迢站在裝備艙門外，恰好聽到裏麵傳來了少數派的聲音。他真懷疑自己有什麽聽門縫的特殊體質天賦。
    “……違抗預案，直接衝B2通道！他是運氣好……萬一判斷失誤，或者慢了一秒，咱們現在還能在這兒喝水？”
    可以理解。
    “不過他晉升速度是快得有點邪門……要說全靠軍功，也不太像……如果不是背後有靠山的話，臉長得好就是有優勢哈？”
    話又說回來，他們的工作性質哪點跟外貌強相關。
    “真是個麻煩……”
    周迢準備伸手拉門，叫他按住手腕。任映真眼神示意沒必要，這種議論其實學生時代也存在，隻是運氣好、沒帶著周迢一起聽。
    周迢很明顯接收到了他的信號，胸口起伏了一下，還是輕輕地把他的手從自己的手腕上摘了下來，然後拉開了裝備艙的門。
    “B2通道的幸存者，一共七個，其中三個十歲以下的孩子，吸入毒氣時間超過臨界值兩分鍾。按照深井預案繞行，多花四分十七秒，趕到的時候，估計隻能收屍了。”
    他一字一句，不緊不慢，聲音清晰：“上次拿集體榮譽勳章的時候，信用點和積分，在座的各位包括我都沒少拿吧？”
    沒人能接他的話。
    “與其琢磨這些捕風捉影，不如想想下次任務怎麽跟上節奏活下來，而不是抱怨危險。”周迢說：“我們的運氣總有用完的時候，不是嗎？繼續聊吧，我就不掃興了。”
    他退出裝備艙的時候，對門外說了句更讓兩人血液冷卻的話：“映真，我們走吧。”
    他們走出一段後，任映真問：“氣消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