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希望”和“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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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家宅邸,書房內。聽到門外輕柔的腳步聲,穆連成抬起眼,臉上迅速堆起慣常的、溫和而略帶威嚴的笑容。
    “晚秋回來了?”他聲音放緩,顯得頗為關切,“第一天去緝私科,還適應嗎?佐藤隊長和那位龍顧問……沒有為難你吧?”
    穆晚秋走進書房,微微行了個禮,臉上帶著略顯疲憊卻又努力振作的柔順。
    穆晚秋走到一旁的沙發邊坐下,雙手交疊放在膝上,這才輕聲細語地回答道:“勞伯父掛心了。佐藤隊長為人很熱情,就是嗓門大了些。龍顧問他……”她恰到好處地頓了頓,像是斟酌措辭,纖長的睫毛垂了下去,“龍顧問話不多,看起來有些嚴肅,但吩咐我做事還算客氣,隻是讓我先整理些舊文件。”
    穆連成仔細觀察著她的神色,尤其是那片刻的停頓和微垂的眼簾,心中暗自點頭。這反應符合一個初入陌生環境、麵對上司有些膽怯的年輕女子該有的樣子。
    “龍顧問那人,是有些城府,畢竟是在日本人手下做事,心思重些也正常。”穆連成順著她的話說道,語氣像是長輩的點評,“他沒對你提什麽特別的要求?或者……問些你學校的事,家裏的事?”他問得看似隨意,實則每個字都帶著鉤子。
    穆晚秋抬起眼,目光清澈卻帶著一絲困惑,輕輕搖頭:“沒有呢。龍顧問似乎很忙,大部分時間都在看文件,或者和佐藤隊長低聲商量事情。就是……”她又停頓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麽微不足道的小事。
    “就是什麽?”穆連成身體微微前傾。
    “就是下班後,佐藤隊長非要一起吃飯,說是迎新。在餐廳時,佐藤隊長起哄讓我彈了首曲子。”穆晚秋的語氣裏帶上一絲不易察覺的窘迫,“彈完後,龍顧問倒是說了句……說彈的好聽。大概是客氣話吧。”她將龍二那句戳中她心扉的“憂傷”評價,輕描淡寫地扭曲成了對琴技的尋常客套。
    穆連成眼中精光一閃,隨即化為笑意:“哦?龍二,他哪裏懂音樂?他是恭維你罷了。他後來送你回來的?”這才是他真正想知道的重點。
    “是。”穆晚秋點頭,語氣平靜無波,“佐藤隊長喝了酒,先走了。龍顧問大概是礙於情麵,順路送我到了門口。路上也沒說什麽,隻問了問北平天氣和學校夥食好不好,似乎……對大學生活有點好奇的樣子。”她巧妙地將龍二那蘊含機鋒的對話,簡化成了毫無營養的寒暄。
    “龍顧問最後問了一句,為什麽是我去的緝私科?他還說,藤田和伊藤給他說過是讓世傑去的。”
    “嗯?這說明他早就知道藤田和伊藤的計劃了!看來藤田和伊藤把他當做了心腹!這很好,晚秋,聽伯父的安排,盡快拿下龍二,必須在藤田和伊藤給我介紹日本女人之前,你們倆要結婚。這樣我能光明正大的把東北土產的生意交給你。為穆家留一條後路!”
    “伯父,我怎麽能上趕著.......”
    穆連成直接打斷晚秋,說道:“晚秋,”他的語氣放緩,卻更顯深沉,帶著冷峻,“這不是兒女情長、扭捏作態的時候。龍二不是那些你可以用才情、用矜持去慢慢打動的書生。他是狼,是狐狸,是在這泥潭裏廝殺出來的梟雄。他貪財,好色,更看重實際利益和掌控感。對他來說,娶你,不是風花雪月,而是一筆再劃算不過的買賣——既能得到你這個人,還能名正言順地接手穆家一部分核心產業,更能進一步鞏固他與藤田、伊藤乃至我們穆家的聯盟。這是三贏,他沒有理由拒絕。”
    他看著穆晚秋微微蒼白的臉,繼續說道:“你覺得自己是‘上趕著’?傻孩子,在這棋局裏,沒有誰是完全主動的。重要的是結果!隻要結果是我們想要的,過程如何,手段如何,都不重要!等你成了龍二的女人,就像紀香,一個女護士,立刻手握財富和實權,誰還敢小瞧你?到時候是龍二更需要你,還是你更需要他,還說不定呢!”
    他俯下身,聲音壓得更低說道:“你不是一直想為穆家做點事,想保護世傑嗎?這就是最好的機會!隻要你成了龍二的妻子,藤田和伊藤看在這層關係上,對你伯父我也能多幾分真正的‘信任’,世傑在美國才能更安全。否則,等那個日本女人進了門,一切都晚了!那將是徹頭徹尾的監視和掌控,我們穆家就真成了砧板上的魚肉!”
    穆晚秋的手指冰涼,緊緊攥著衣角。伯父的話像冰冷的針,刺破她最後一絲幻想和猶豫。
    她想起龍二那雙似乎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想起他念出那句詩時低沉的聲音,心中一片混亂。那個人,真的隻是伯父口中貪財好色、隻重利益的梟雄嗎?
    可她不敢賭,也不能賭。世傑的安危,穆家的存續,像沉重的枷鎖套在她的脖子上。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抬起頭,迎上伯父灼灼的目光,聲音微微發顫,卻努力維持著鎮定:“伯父,我……我明白利害了。隻是龍顧問他心思深沉,我該如何……”
    見她鬆動,穆連成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神色,語氣也緩和了些:“你不需要做得太露骨,那樣反而落了下乘,惹他懷疑。記住你的優勢——年輕、漂亮、有學識,而且現在是‘落難千金’,需要依靠。適當示弱,偶爾流露出對他的欽佩和依賴,男人吃這一套。更重要的是,要讓他看到你的‘價值’,不僅僅是美貌,還有你能給他帶來的東西——比如,對穆家生意、對津塘人事的了解,甚至是對我……某些心思的揣摩,你可以‘不經意’地透露給他。”
    他直起身,拍了拍穆晚秋的肩膀,語氣變得意味深長的說道:“找個機會,單獨見他。就以感謝他今日解圍和送行為由。環境要選好,要私密,但要安全。話,不必說得太明,但意思要到。比如,你可以說……‘伯父常讚龍顧問是津塘少有的實幹英才,晚秋蒲柳之姿,若能得顧問些許指點,於這紛亂時局中得一安身立命之所,便是萬幸了。’……懂了嗎?既要捧他,又要點出你的處境和期望,剩下的,讓他自己去想。”
    穆晚秋的心怦怦直跳,伯父連台詞都替她想好了。自己根本不能拒絕了。
    她緩緩點頭,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懂了,伯父。我會……找機會試試。”
    穆連成臉上終於露出了今晚最真切的笑容,帶著一種一切盡在掌握的篤定說道:“好孩子!伯父就知道你是個明白人,懂得權衡輕重。放心,隻要計劃成功,伯父絕不會虧待你。將來這穆家的家業,總有你和你弟弟的一份。”
    他揮揮手:“去吧,早點休息。好好想想該怎麽說,怎麽做。記住,機不可失!”
    穆晚秋站起身,再次行了一禮,腳步有些虛浮地退出了書房。
    厚重的房門在她身後關上,隔絕了伯父那充滿算計和期待的目光。她靠在冰涼的門板上,長長地、無聲地籲了一口氣,隻覺得渾身冰冷,仿佛剛剛經曆了一場耗盡心力的搏鬥。
    窗外,夜色濃重如墨。
    她抬頭望向窗外,龍二最後那句話又浮現在耳邊。
    “你的眼睛很漂亮……不要總是帶著憂傷。”
    可是,在這無盡的暗夜裏,如何才能不讓眼睛沾染憂傷?
    她不知道。
    她緩緩滑坐在地毯上,將臉埋入膝蓋。
    一直以來,她覺得自己隻是伯父手中一枚美麗的、無奈的棋子,命運早已被安排好在黑暗的棋盤上。可龍二的話,卻像一道微光,猝不及防地照了進來,讓她恍惚看到,或許……能在黑暗中,試圖去尋找屬於自己的那條路,哪怕它微弱如螢火。
    淚水無聲地浸濕了衣襟,但這一次,卻不全然是委屈和絕望。
    一種極其微弱的、名為“希望”和“勇氣”的東西,似乎在心底最深處,掙紮著,探出了一點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