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 5 章

字數:8525   加入書籤

A+A-


    出了暗牢,護衛程淮前來稟報:“屬下折返成賢街,並未發現王妃的耳墜。”
    晏雪摧輕笑:“被人撿走了?”
    程淮猜測道:“興許是王妃身邊的丫鬟發現,撿了回去,興許是路過的百姓。”
    晏雪摧:“興許?”
    程淮背脊發汗,心知自家殿下不喜這些模棱兩可的說法,當即拱手:“屬下立刻去查!”
    ……
    池螢很快將昭王的錦帕洗淨,琢磨著何時給他送過去。
    寶扇自告奮勇替她跑了一趟,卻被雁歸樓的守衛攔下了。
    那身著盔甲、厲眉鷹目的護衛半點情麵不給,抬手送客:“殿下今日不在府上,姑娘還是請回吧。”
    別說寶扇隻是王妃身邊的陪嫁丫鬟,就算是王妃本人到此,守衛也是這句話。
    看殿下大婚當日缺席的態度也知道,王妃不得他喜愛,也難保不是外麵派來的細作,王府守衛自不能放鬆警惕。
    這些年來,試圖接近殿下的女子不在少數,未得殿下允許,他們不會接受或轉達任何女子送來的香囊錦帕等物。
    寶扇還想再問,卻被護衛淩厲的眼神嚇退。
    回來之後,寶扇實話實說,池螢收回帕子,並無失望的表情。
    若不是用了昭王的帕子,答應洗淨還給他,她是絕不願主動招惹的。
    香琴也道:“不過是一方錦帕,想來昭王殿下也不缺,沒準早就忘了。”
    她是殷氏的心腹丫鬟,來時得了叮囑,絕不能讓三姑娘替嫁之事敗露,處處都要幫著周全,如今昭王非但沒有重傷昏迷,反而與三姑娘有了牽扯,又是那等殺人不眨眼的性子,香琴怎能不懼。一想起那夜成賢街屍體橫陳血流成河的場景,她便忍不住渾身發怵。
    池螢沉默片刻,剛要將帕子收起來,芳春姑姑從外頭進來,恰好看到這一幕。
    “這是殿下的帕子?”
    池螢指尖一頓,見瞞不住,隻得將這帕子的由來如實說了,心想倒不如請芳春姑姑去送,她是府上的老人,雁歸樓自不會攔著……
    孰料還未開口,便聽芳春姑姑道:“王妃何不自己去送?”
    池螢忙道:“殿下事務繁忙,又有傷在身,我怎好貿然前去打擾。”
    “怎會是打擾,”芳春盯著那錦帕,眼底驚詫未消,“您初來乍到,不知殿下的貼身衣物皆有專人打理,從不讓外人碰他的私物,他願意給您用自己的帕子,那便是將您當作親近之人了。”
    池螢總覺得她對昭王是不是有誤解,又不好把為難寫在臉上,隻能借口道:“改日……待殿下回府,我再親自過去吧。”
    她有意拖延,芳春姑姑卻放在了心上,次日晌午打聽到昭王回府,當即進屋傳話。
    言下之意,她可以去還帕子了,還可借此機會探望殿下的傷勢,與殿下多加親近。
    池螢無奈,隻得應下。
    畢竟尋常夫婦哪有妻子冷眼旁觀丈夫重傷,卻推三阻四不去探望的道理。
    略微收拾一番,主仆幾人前往雁歸樓。
    雁歸樓飛簷鬥拱,五層高,麵闊七間,梁枋彩畫遍布,歇山頂上金黃琉璃瓦麗若雲霞,簷下金鐸在風中叮鈴作響。
    芳春姑姑介紹道:“府上的藏書閣、殿下的書房皆在此處,其間也設了清修之所,殿下時常在此小住。”
    池螢一一頷首。
    守衛見是芳春姑姑,態度客氣許多,看眼王妃和早晨見過的寶扇,沒有多言,轉身入內稟報。
    池螢站在階前靜靜等著,腦海中回想起當日馬車內男人溫雅清泠卻暗含危險意味的話語,尤其是被他發現自己幾次偷看,便忍不住頭皮發麻,驚魂未定。
    不多時,守衛出來回話:“殿下請王妃與芳春姑姑進去。”
    池螢深吸口氣,緩步踏上漢白玉石階。
    寶扇與香琴正要隨之進去,卻被守衛攔下:“殿下隻說讓王妃與芳春姑姑進,其餘人等一概不得入內。”
    兩個丫鬟隻好退至一邊。
    昭王的貼身太監元德在門前笑臉相迎,施禮道:“王妃萬福金安。”
    池螢見他麵白無須,嗓音細柔,想是昭王殿下從宮中帶出來的宦臣,忙叫起身。
    芳春姑姑與元德相熟,邊入內邊問:“聽聞林院判今日也來了府上,殿下的傷勢可還好?”
    元德道:“殿下恢複得尚可,先前那幾道傷已有好轉趨勢,雙眼也重新上過藥了,隻是……”
    他目光流轉,暗自掃過一路默然不語的王妃,出於謹慎,到底沒將殿下眼睛的情況如實相告。
    池螢並不在意,循梯而上,慢慢地,有淡淡的藥香與伽藍香沁入鼻息。
    直至頂樓寢屋,步入屋內,便見一人倚榻而坐,著霜白寢衣,雪紗覆眼,衣襟半敞,隱隱露出一截白色紗布,手臂隨意擱在紫檀木幾上,一名長隨正替他包紮換藥。
    元德:“殿下,王妃到了。”
    池螢垂下眼簾不敢多瞧,躬身施禮,小心翼翼將帕子歸還。
    晏雪摧輕牽唇角:“不過一方帕子,倒叫王妃費心了……這是你親自洗的?”
    池螢不知他為何這樣問,想是生性喜潔,不願叫那些粗手粗腳的婆子碰他的帕子吧。
    思及此,她如實答道:“是。”
    帕子送至,她不欲多待,想著尋個由頭告退,倏忽聽到昭王輕“嘶”了聲。
    滿屋人瞬間繃緊神經,替他換藥的長隨青澤手一抖,當即跪下告罪:“殿下恕罪,是奴不知輕重……”
    晏雪摧眉心微蹙,卻隻是道:“無妨,你下去吧。”
    青澤額頭冷汗直出,渾身發抖。
    他辦事向來仔細,否則也不會留在殿下跟前伺候,上藥更是做慣了的,方才也是尋常塗抹傷藥,力道放得很輕,不知哪裏出了差錯,竟弄疼了殿下……
    要知道,殿下昔日身中數刀、傷口拔箭都是一聲不吭的人。
    難道當真是他一時失神,手下失了輕重?
    元德正要上前替昭王上藥,芳春姑姑朝他使了個眼色,“王妃既在此,不如讓王妃替殿下上藥可好?”
    池螢簡直猝不及防,下意識便想以手法生疏搪塞過去,卻沒想到昭王薄唇輕啟,吐出一字:“可。”
    她更是騎虎難下了,“妾身從未做過……”
    芳春笑道:“萬事都有頭一回,王妃溫柔體貼,心細如發,何愁做不來?”
    元德偷眼看昭王,見自家主子彎唇不語,心中了然幾分,把藥遞過去:“王妃試試吧。”
    池螢無奈,隻得接過金創藥,手指攥緊瓷瓶,緩緩上前,在昭王麵前傾身。
    清甜的橙花香悄然漫過鼻尖,那忽遠忽近、似有若無的溫熱呼吸拂過他小臂的傷口,又帶起皮肉愈合期間滋生的暗癢,晏雪摧不動聲色地收緊了掌心。
    池螢這一刻甚至在想,要不裝作毛手毛腳弄疼了他?往後芳春姑姑顧忌這一點,也會打消推她上前伺候的念頭。
    可一想到昭王陰鷙嗜殺的性子,得罪了他,不知會遭到怎樣的報複,她還是摒棄了這個想法。
    目光甫一落在男人手臂猙獰的傷口,池螢瞳孔微震,霎時回神。
    傷口並不平整,有細線縫合的痕跡,邊緣翻卷的皮肉猩紅扭曲,猙獰駭怖,難以想象當時是何等的驚險。
    池螢想起芳春姑姑說過,昭王是莊妃娘娘所傷,而傷口又非刀劍劃破那般平滑流利,反倒像被某種尖銳之物狠狠紮入,再用力撕扯,方能劃出這道醜陋蜈蚣般的傷痕。
    昭王微微垂首,朝向那股溫熱氣息的來處,幾近清晰地感受到,她似乎屏住了呼吸。
    他沉吟片刻,開口笑問:“本王的傷口,很難看?”
    池螢手指微顫,慌忙收回思緒,“不,不難看……”
    腦海中亂糟糟的,好像他每回開口,都能打她個措手不及。
    晏雪摧:“不難看?”
    池螢柔聲道:“隻要殿下堅持上藥,傷口很快就會痊愈,傷疤也會慢慢地淡了。”
    晏雪摧似是笑了下,“是麽。”
    池螢頷首,發髻的流蘇也隨之晃動,卻聽昭王笑道:“抱歉,本王看不到。你這是點頭還是搖頭?”
    池螢隻好道:“是點頭,殿下放心吧。”
    她低下頭,全神貫注地給他塗抹金瘡藥。
    好在她從前給阿娘上過藥,後來阿娘纏綿病榻,也是她這些年日日照看。她手穩,也輕柔,幾乎沒怎麽碰到男人的皮膚,很快便將傷口重新上藥包紮。
    紗布打完結扣,池螢輕籲一口氣,沒有察覺到男人指節微不可察地顫了下。
    一旁的林院判見她處理妥當,不由得誇讚道:“王妃手法溫柔利落,鬆緊得宜,竟不亞於下官那幾個不成器的徒兒。”
    晏雪摧笑道:“本王還以為王妃出身勳貴,不擅此道,沒想到王妃很是得心應手,倒是本王之福了。”
    池螢原本並未察覺林院判那句有什麽,直到聽見昭王這話,她腦海中轟然一聲,冷汗直冒。
    是啊,池穎月自幼十指不沾陽春水,琴棋書畫雖算不得頂尖,但平日接觸的都是焚香品茗、插花掛畫這些雅事,哪裏做過替人包紮上藥的活。
    她光怕手上動作不穩,引得昭王不滿,卻又表現得過分熟練了。
    池螢心跳加快,攥緊手指,讓自己平複下來。
    或許隻是隨口一句客套話,尋常人豈會因此就懷疑她身份有假呢?是她心虛,亂了陣腳。
    “是……是我母親請女醫教的,”池螢思索片刻,解釋道,“出嫁前,母親聽聞殿下身受重傷,特請女醫過府,教些簡單的醫理與包紮上藥的技巧,妾身愚鈍,隻學了些皮毛,讓殿下見笑了。”
    晏雪摧卻精準捕捉到她話裏的漏洞,“可王妃方才不是說,從未做過?不知道的,還以為王妃不願與本王親近。”
    池螢心頭一凜,後背隱隱發寒。
    晏雪摧聽到她紊亂的呼吸,不禁笑道:“玩笑話罷了,嚇到你了?”
    池螢咽了咽喉嚨:“沒、沒有。”
    晏雪摧道:“伯夫人有心,王妃也不必自謙,方才你做得很好。”
    他沉吟片刻,忽然試探著往前抬手,池螢不明所以,臉色一白,下意識便往後躲開。
    晏雪摧手指摸空,頓了下,良久才緩慢收回,似是寂然地笑了下。
    “王妃沒有戴回門那晚的耳墜?”
    池螢微微一愣,下意識摸了摸耳垂,難道他還能聽出自己的耳墜有何不同?
    “那耳墜……丟了。”
    她沒說被他射斷的,丟了一半也算是丟了吧。
    晏雪摧並不驚訝,又問:“是那晚丟的?”
    池螢點頭,又加了個“嗯”字。
    晏雪摧:“倒是本王不好,讓你遭遇無妄之災,還丟了耳墜,來日本王定尋一對更好的賠給你。”
    池螢不願與他有太多牽扯,“不過一副耳墜,殿下不必掛懷。”
    晏雪摧卻道:“王妃的事便是本王的事,豈可敷衍。對了,你的傷可還好?”
    池螢回道:“隻是皮外傷,不礙事的。”
    她今日都已經撤下紗布了。
    晏雪摧抬手吩咐:“勞煩林院判替王妃瞧一瞧。”
    林院判躬身應是,見池螢僵直地站在那裏,做了個請的姿勢,“王妃坐吧。”
    池螢無奈,隻好走到案幾旁坐下。
    頸邊隻有一道已結痂的細痕,林院判細瞧片刻,道:“王妃已無大礙,傷處堅持塗藥膏,不出兩月,便可恢複如初了。”
    晏雪摧:“本王聽聞,太醫院有種雪膚膏,最得後宮妃嬪青睞,對淡化傷痕有奇效。”
    林院判當即頷首:“是,臣回去後即刻差人送過來……”
    晏雪摧擺手:“不必如此麻煩,明日你來時帶著便是,到時親自交代王妃用量。”
    池螢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便見昭王朝她的方向“看”來,“王妃明日會來吧?”
    冷不防聽到這句,她險些舌頭打結:“我、妾身……”
    晏雪摧欣然道:“既然王妃特意為本王習得醫理,上藥手法亦是嫻熟麻利,不如從明日起,就由王妃替本王包紮上藥,如何?”
    池螢:“……”
    突然有種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無力感。
    若說昭王對自己有幾分興趣,她是絕不相信的,但凡他有一絲對昌遠伯府、對她的尊重,也不會假借重傷之名,連拜堂成親都不露麵。
    可既對這門親事不以為意,他又為何總說些模棱兩可的話,還要她親自包紮上藥?
    戲弄,抑或是試探?
    一切都與來時想象的不太一樣,也許是傳聞失實,也許就是父親與殷氏哄騙的她,可事到如今,已難有轉圜之地。
    昭王傷勢好轉,身體康健,甚至還在請禦醫治療眼疾,那就說明,他的眼睛還有治愈的可能。
    倘若他一直活得好好的,她還能有離開的希望嗎?
    池螢暗歎一聲。
    眼下她能做的,唯有謹小慎微地扮演好伯府嫡女的角色,瞞過所有人,活下去。
    然後,等一個轉機。
    ……
    深夜。
    晏雪摧屏退眾人,獨自留在寢屋。
    他手裏撚著那方帕子,緩緩湊近鼻端,終於嗅到那縷熟悉的香。
    隻是這次不含那些濃烈的脂粉香氣,唯有那股屬於女子的,洗淨鉛華、溫暖清甜的橙花香。
    香氣極淡,卻如蠱蟲般強勢鑽進他皮膚,沿著經脈一寸寸滲透血液,潛入肺腑,填滿他空寂已久的感官。
    晏雪摧攥緊手掌,任由那柔軟的錦緞在掌中扭曲變形,可如此猶覺不夠,他喉結不斷翻滾,將那麵錦帕緊緊貼著五官,從鼻尖到唇麵,貪婪地攫取她留在帕上的所有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