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萊門特如落敗的公雞垂頭喪氣離開。
    他被李維逼得承認自身錯誤，以至於完全在這場會議中完全喪失了話語權。
    這份初次見麵禮，給場內剩餘的其他文官都提了個醒。
    來自憲兵司令部的中尉軍官，空降來管委會擔任常務副的年輕人不比希爾薇婭皇女殿下這位政治素人，他是有手腕的，而且還不小。
    李維坐得很直，他慢慢將手套脫下放在手邊，一邊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每一個人。
    “我想今天就不要討論什麽重組草案了。剛才克萊門特專員的表現讓我很失望，這讓我不得不懷疑你們的工作能力。”
    他說的話很過分，但沒人敢反駁。
    如果不是工作能力的問題，那就是故意消極怠工，不將皇室的差事放在眼中。
    所以現在他們隻能像是小孩子一樣，被已經成為班主任的李維訓得狗血淋頭。
    “今天就講一件事，工廠問題，也就是包括工人問題的議題。我想請問諸位，有誰在這段時間親自去考察過，來說說情況。”
    已經完全拿到話語權的李維定下了新的議題。
    他今天談別的，就談談工廠與工人。
    管委會牽頭成立了也有一周朝上走了，這段時間夠這幫專員初步了解情況了吧？
    可是結果讓李維很失望，會場安靜得可怕。
    李維氣笑了，語氣中忍不住帶上了嚴厲以及嘲謔：“怎麽了，一個個都這麽害羞？”
    就跟老師在班上詢問有無人要上黑板答題一樣，一個個都萎了，他們盡量逃避著李維的視線。
    於是他的笑容越發旺盛，弄得一旁的希爾薇婭都有些害怕了，這讓她想起了小時候教授她知識的老教授。
    既然你們一個個都不想舉手，那我可就要隨便點名了哦！
    “圖南常務，我可以說兩句嗎？”
    而就在這個時候，那位來自中央政府辦公廳的科恩專員推了推眼鏡，很正色地迎上了李維的眼神。
    眼見有人要當出頭鳥，其他人鬆了口氣，可是一看開口的人是科恩，他們又無語了。
    李維則是期待地點了點頭：“請你不要吝嗇見解，科恩專員。”
    在他的示意下，科恩起身，很直接就總結道：“我的看法很簡單——高強度、高汙染、低薪資、無保障！”
    這不是有能做事的人嗎？
    李維嘴角勾起真切的微笑，同時又不著痕跡地瞥了眼旁邊的希爾薇婭，心裏帶著些許疑惑。
    注意到他的視線，原本心情已經大好的希爾薇婭則是心虛地逃避了視線。
    “高強度是指超極限壓榨，工時遠超極限。”
    工時嚴重超標，且沒有無加班補償。
    “在憲兵進駐之前，斯特萊工廠實行的是14小時雙班倒，早班 6:0020:00，晚班 20:00 次日 6:00，每月僅休息 2天。而這每月的休息日，我不確信到底有沒有執行到位。”
    這還是正式工的工作強度，臨時工怎麽樣，也不需要科恩來闡述。
    “高汙染則是煉金汙染肆虐，安全防護形同虛設。車間汙染嚴重超標，防護設備缺失、劣質。”
    15號煉金車間通風係統嚴重老化，維修保養缺失。
    “諸位專員，我不知道你們有沒有去親自看過，唯一比較好的三號車間，僅 1台通風扇可運轉，其餘 4台已損壞超過 3個月。那裏到底是不是人能呼吸的地方？”
    科恩直接開火了。
    他出來說話不是為了給誰證明他們這些借調來文官專員還是在做事的，而是直接用平靜的事實來宣泄怒火。
    “車間外廢料倉堆積未處理煉金廢渣超 8噸，部分廢渣滲漏至地下水源。工人反映，‘近半年喝井水後常腹瀉、牙齦出血’。對了，我去一號車間的時候，‘靜默之燼’提煉工序裏，還看到工人直接徒手接觸高溫坩堝，最近能達成的工傷賠償還是皇女殿下在上個月督促市政廳盯著才完成的。”
    說著，他的眼鏡反射出一抹寒光，直接看向了市政廳過來的人。
    “低薪資、無保障這個問題，我想都不要說有無加班費這件事了。但2號車間核心鍋爐已使用 12年，已經超過使用最高年限了，工人每天都需要手動清理進料閥。高危工序裏，輪班製根本就沒有執行到位，這環境隻比世紀初的時候好一些吧？”
    而工人工資才多少？
    日薪最高不過15到20弗林的樣子。
    還要自行承擔宿舍租金，夥食費，根本就沒有什麽補貼。
    大家真的該去親眼看看，包括皇女殿下也應該去看看。
    “設備問題很嚴重，5台煉金反應釜中，3台使用年限超 10年，壓力表、安全閥均存在故障，；4號車間輸送帶每周平均故障 3次，每次維修需工人徒手搬運原料。”
    科恩說著，忍不住歎了口氣。
    “這種情況下，憲兵入駐之前，欠薪還是很普遍的事情。在我的調研裏，欠薪時長普遍達 35個月。比如200名工人，187人被欠薪，最低欠薪金額 180弗林，最高達 400弗林也就是五個月工資。即使有皇女殿下督促市政廳監督，也不過才給他們發了近一個半月的欠薪。”
    可是在這個普遍欠薪的情況之下，管理層人員的薪水卻是按時發放的。
    而一個中層管理的薪水，周薪都能有5奧姆，高層管理的周薪更是定得遠超市場平均水準。
    其他專員們臉色很難看，不是因為斯特萊公司的情況有多糟糕，而是因為科恩借事實開火這件事。
    真是顯得你了！
    與此同時，科恩重新看向了李維，認真問道：“圖南專務，我想問問你來之前有沒有看過洛林總監的財務狀況專項核查報告。”
    李維在借題發揮確認一件事，而科恩也想確認一下，他的到來到底意味著什麽。
    讓科恩沒有失望的是，李維沒有任何停頓，就直接回答道：
    “我看了，隻能說看得我心裏發寒啊，諸位。斯特萊公司報表很漂亮，盈利很可觀！18月報表顯示，斯特萊實現營收 152萬奧姆，營業成本 98萬奧姆，毛利率 35.5%，遠超帝都同類型煉金企業。”
    作為舊工業區的壟斷企業，巨無霸超大型煉金工廠，又有穩定的軍方訂單，斯特萊公司一點都不窮。
    “可是錢呢？淨利潤 54萬奧姆，但同期經營活動現金淨流量僅 9.2萬奧姆，37.8萬奧姆利潤未對應實際現金流，報表注釋稱用於原料預付款，但未提供對應采購合同。”
    錢都流到了那些不缺錢的人手上去了。
    明明在盈利，但工人不僅一點實惠都沒有得到，反倒還要麵臨欠薪，工作環境高危，連最基本的溫飽都難以維持。
    看得見人，看不見的人都在朝斯特萊公司伸手。
    他們貪婪趴在斯特萊身上吸血，而為整個斯特萊供血的，則是整個舊工業區，以及國家資產被侵吞。
    施梅爾茨許格爾天上飄著的毒煙，是這群人吐出的空氣的具象化。
    如果改變不了斯特萊公司，就更不要提改變整個舊工業區。
    這裏的人民如果逃離不了，那就隻有等死。
    “有句話讓我很傷心。我在廠裏見到的工友們都在說一句讓我羞愧的話，你們有誰聽過嗎？”
    李維冷著臉抬起頭，銳利的目光讓一個個迎接他眼神的人都忍不住喉嚨微動，後背流冷汗。
    科恩不想浪費時間，他推著眼鏡，平靜地回答道：“‘憲兵待在工廠的這段時間，是近些年他們工作環境最好的時候。至少他們比廠裏的治安隊像人，比街上的治安巡防隊像當兵的！’，市政廳，包括憲兵司令部在內，對舊工業區的治安巡防太過忽視了。”
    治安巡防本就是雙重領導，他也不介意對憲兵司令部一起開炮，搞得市政廳失職了，憲兵司令部設立在這裏的分區指揮官就恪守職責了一樣。
    “你先坐下吧，科恩專員。”
    然而作為憲兵的李維並不生氣，反倒很高興。
    比起徹底隱身的市政廳，好歹這會兒憲兵開始幹事了，也挽回了在工友中間的看法。
    李維也不會隻在享受軍官待遇的時候才承認自己是憲兵。
    “還有人想補充些什麽嗎？”
    他示意科恩專員坐下，然後再度看向了除軍代表外的其他人。
    然而還是那回事，基本上都不敢回應，甚至連視線都不敢碰撞，全都是死人玩意！
    這樣很好，李維也不必要再給他們什麽好臉色。
    “你們這群專員，除了科恩專員以外，難道就隻會待在辦公室裏喝茶看報告，等著別人做事嗎？皇女殿下將如此重任托付給你們，你們就是這樣來回報的？你們不去幹事，是不是還想等著殿下自己下去弄？”
    這個帽子沒人敢接。
    一群死人也終於有了動靜，紛紛開始求饒辯解。
    “沒有的事情！”
    “常務，這是冤枉啊，隻是我確實有些忙了，疏忽了！疏忽了！”
    “我絕對沒有懈怠的心！都是克萊門特專員，他總是要在我去視察的時候搞什麽突然襲擊，說要商量，我以為他都把事情處理好了，誰知道他這麽隨便啊！”
    開始甩鍋了，開始摘清了。
    “對啊，都是克萊門特專員的問題。常務沒來之前，這人騙取了殿下的信任，許多事務都是他在負責！好好的管委會，成了他的一言堂了！”
    “之後我堅決支持常務你在管委會的工作，絕不再犯這種疏忽，影響我們的寶貴時間！”
    神了！
    希爾薇婭看著這群開始表演的文官，直接憋不住笑了。
    她的笑聲裏有解氣的味道，又有憤怒的味道。
    “真是一群蟲豸啊！”
    令人發笑！
    李維也跟著冷笑：“都是克萊門特專員的錯啊？”
    “對對對！”“是啊，常務！”
    “今天的會議我看沒必要再繼續了，散會以後你們該幹什麽就馬上動。我不管你們原職務是什麽，但要是敢耽誤了皇室的重要任務，我拿你們是問！下次會議的時候，每個人都必須現場發言，最好是能討論出一個可行的初步草案出來。”
    他的一番話，直接讓眾人如蒙大赦。
    雖然不知道下一次會議是什麽時候，但好歹是沒被趕盡殺絕，他們還有時間回去好好準備。
    不過就在大夥兒以為李維要宣布散會的時候，他突然又講道：
    “除科恩專員，以及魏斯上校外，你們所有人寫一份檢討交上來。克萊門特專員你們也去通知一下，他的檢討要在下次會議的時候當場念出來。”
    眾人麵麵相覷，可一想到隻有克萊門特要下次會議當場做檢討後，他們又沒有那麽排斥了。
    “散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