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15章 好一個妙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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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間的避風亭,吹來一陣熱風,鬱熱中捎帶著湖水的清涼。
    亭圍環著蓊鬱的樹木,枝條散漫開,在亭中投下一片綠影。風過時,樹葉翻騰,簌簌作響。
    亭中兩男子,一站一立。
    立著的那人手背在身後,二十多歲的模樣。
    一身珊瑚赫圓領袍,領緣露出半指寬素白裏衣,腰間束玄色革帶,懸羊脂玉鏤空香球,挎著一把小銀刀,足踏烏皮長靴,鞋頭略翹繡如意暗紋。
    男子將剛才的一幕看在眼裏,輕笑出聲:“咱們府裏幾時進來這麽個妙人兒,哪裏是在勸架,分明是在拱火,完了嘴裏還念罪過,有些意趣。”
    年輕男子回過身,看向桌邊坐著的另一人,說道:“大哥怎的不言語。”
    這桌邊坐著之人正是陸家大爺,陸銘章,而說話之人看起來比他年輕幾歲,是陸家三爺,陸銘川。
    隻見陸銘章雙目端凝,指尖拈著一個清水色寬口盞。
    那茶盞線條幹淨利落,無一絲冗餘,通體釉色是一種溫潤的影青,光澤內蘊。
    桌邊雙層雕鏤的梨花木匣中睡著三個同樣式的寬口盞。
    正當陸銘川以為他大哥不會開口時,陸銘章的目光從青盞上移開,放遠了一點,不知想到什麽,啟口道:“按輩分,她該叫你一聲叔父。”
    陸銘川一噎,問道:“親戚?”語調中似有遺憾。
    “謝家的表親。”陸銘章說道。
    陸銘川想了半天,才對應上這謝家是哪家,然後無心地笑了笑。
    “這次給大哥帶的茶器,哥哥可還滿意?”
    陸銘章將手裏的盞放下:“品相不錯。”
    陸銘川坐到對麵,想得自家兄長兩句好話,誰知他說道:“這次調你回來,若是再闖禍,便從府裏出去,自立門戶。”
    陸銘川知道兄長的話語雖溫,可話裏的意思並不溫和,從他嘴裏出來的話從不虛言廢語。
    他想要自辯,終是沒有開口,畢竟當年年輕氣盛,牽扯到人命。
    他原任職於太常寺,後失手打死了人,遭到貶謫,不得不離京做了兩年地方官,就這還是大哥保著他,否則要受牢獄之災。
    起因要追溯到兩年前。
    那年,他同一眾友人正在樓子裏喝酒,跟前叫了幾個唱曲兒的。
    “廷之,陸相乃你兄長,怎的你還隻在太常寺遊閑?空有一身好拳腳,你這品級當往上再提一提。”一錦衣男子問道。
    陸銘川,字廷之,時人私下相交,皆以字相互稱呼,以表尊重。
    此時陸銘川身上已有酒意,聽了那話,視線橫向那人:“我兄長是我兄長,我是我,不可混淆。”
    那人亦有幾分醉意,未聽出陸銘川話裏的不快,不依不饒道:“我看就是陸相不看重你,不將你當自家兄弟。”
    桌上眾人都喝了酒,有些還算清醒,聽了這話,趕緊去拉扯那人,示意他住嘴,不可再往下說。
    偏那人酒品不好,喝了酒便張狂,本就存了挑撥之心,借著酒勁把往日的憋屈一股腦地泄出。
    他早就看陸銘川不順眼,太常寺那些人成日想著怎麽討好他,就連他們的頂頭上司對他說話也與別個不同。
    還不是看在他有一位掌權的兄長。相比之下,自己這一路的摸爬滾打算什麽,簡直就是笑話。
    當下,越想越氣,接下來的話更失分寸:“你們扯我做什麽,哪句話不對?人家正經親兄弟還有嫌隙呢,何況又不是一個娘胎出來的,也就是陸相寬仁不計較,這才容下他,若換作是我……”
    男人鼻子裏哧哧兩聲,“連同老子娘一並打出去,管你死活……”
    話音還蕩在空中,一記重拳直擊腦門,人沒了。
    陸銘川出手太快,旁邊一幹人連拉架的機會都沒有。
    陸銘川並非故意下殺手,自己也沒料到一拳頭把人給了結,之後酒也醒了,沒有半點猶豫,徑直去衙門自首。
    這邊牽出一條人命,各方有了反應,陸銘章的政敵們開始借題發揮,並在坊間散布消息。
    無非就是陸銘川借著他兄長的名義為虎作倀,無法無天。
    百姓憤慨,更甚至揚言陸銘章身居要職,執掌大衍軍政,卻德不配位。
    然而,無論外界怎樣喧嚷對陸銘章不利的消息,他依舊如常去宮裏上值,不見半分回應。
    朝堂的聲音比民間更加精彩,分成三派,一派義正言辭,暫先罷黜陸銘章樞密使之職,待證明清白後,再恢複官職。
    知道的人都知道,這官職一旦罷黜,別說官複原職了,性命隻怕難保,暗處有多少人想要落井下石,又有多少人想要他的命。
    根本不會給陸銘章起複的機會。
    還有一派擁躉陸銘章,有文職亦有武將,這些人多為陸銘章麾下。
    最後一派緘默不語,保持中立。
    就在朝堂吵得不可開交之時,又一道消息在坊間炸開,風向遽變。
    原來那名被打死的官員不是善茬,貪汙斂財的事情沒少做,且手中不止一條人命。
    有關此官員的惡行越來越多,完全經不住深查,恨不能每一條都是殺頭罪,甚至會牽連家人。
    就連那官員之妻亦指認自己夫君的罪行,想求得網開一麵,不要禍及全族。
    就這麽,原先陸銘川的罪名搖身一變成了為民除害的義舉。
    這裏不得不提一嘴,大衍國皇帝年幼,隻十歲之齡,而陸銘章乃托孤重臣,亦臣,亦師,亦父……
    小皇帝欲下旨撤了陸銘川的罪名,官複原職。
    誰知陸銘章卻道:“臣之兄弟失手殺害同僚,此罪不可免,請陛下降重罰。”
    此舉反倒叫朝堂之上叫囂最激烈的那些人沒了言語。
    畢竟陸銘章不僅沒為自家兄弟求情,反讓小皇帝本人裁奪,他們若再出聲,便是質疑聖意,不將君威放在眼裏。
    好個以退為進。
    之後,陸銘川貶謫出京,在地方做了兩年官,有了些政績,又重新調回京都城。
    陸銘川深知是兄長保下了他。
    “大哥放心,弟弟再不敢胡來。”
    陸銘章沒再多說,轉而問道:“告身可拿到了?”
    這告身便是官員的任命狀,陸銘川拔擢到步軍司,敕牒已下,不日便去任職。
    “拿到了。”陸銘川回道。
    陸銘章起身出了避風亭,往前院行去,陸銘川緊隨其後。
    “行了,你去準備罷,回來不久,多陪陪你母親。”陸銘章停了一下,又加了一句,“別打那丫頭的主意,她叫得上你一聲叔父,差著輩。”
    他這個弟弟性情不羈,難管束,又生就一雙多情眼,最喜撫風弄月。
    先時家中給他娶了一房妻室,誰知那女子生產時血崩而亡,留下一個孩兒,如今養在曹氏名下。
    陸銘川愣了愣,兄長惜字如金的一人,今日這是怎麽了,同句話一前一後說了兩遍。
    “大哥放心,自家親戚,我就是再渾,也沒道理去招惹的。”
    陸銘章沒作回應,舉步走了,陸銘川折過身,往另一方向行去。
    ……
    陸銘川回了偏院。
    這偏院並不偏,相反,院內布設精巧,有山有水,有亭有閣,之所以稱之為偏院是同上房相比,久而久之叫慣了口。
    這便有了陸老夫人居的上房稱為正院,而曹老夫人居的院落為偏院。
    陸銘川一路行來,丫鬟們笑盈盈屈膝施禮,喚上一聲“三爺”。
    直到他走進偏院,腳步慢了下來。
    打簾的丫鬟早早看見,將門簾揭起,陸銘川進到屋裏。
    撲麵而來的是沉沉的窒息感,好像一個門簾把外麵的空氣阻隔,進不到房裏。
    外麵的光也難照進來,隻有窗前,透過細條條的光棱,明晃晃的刺眼,越是如此,越是襯得屋裏黯淡。
    屋內垂手立著幾名侍女,另有兩名侍女在躺榻前伺候。
    躺榻上倚臥著一婦人,婦人看起來有些年紀,因保養得好,皮膚還很潤澤,隻是眼尾幾道不規則的褶痕流露出歲月的痕跡。
    此人正是曹氏。
    “母親。”陸銘川向上拜見。
    曹氏緩緩睜開那雙將濁未濁的眼,在丫鬟的攙扶中坐正身子,另一丫鬟雙手奉上茶盞。
    曹氏慢悠悠接過,以蓋撇了撇浮沫,不緊不慢地啜了一口,嘴角因為扯動牽起一撇弧痕。
    “去過那邊了?”
    “是。”陸銘川答道。
    接著是一聲輕嗤,帶著譏嘲:“一個個都巴望著那邊,如今連你也不把我放眼裏。”
    陸銘川把眼壓低,道了一聲“不敢”。
    “不敢?你還有不敢的?!”曹氏下巴微揚,“才回來不見我這個生母,倒往那邊去,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才是你生母,我看你心裏巴不得是她肚子裏爬出來的,是也不是?!”
    陸銘川靜了一靜,撩衣跪下,聲調平平:“母親哪裏的話,兒子萬不敢這等想法,此次得以回京,幸有兄長從中幫襯,日後我也能在您老人家跟前盡孝不是?”
    興是最後一句觸動了曹老夫人,一張垮喪的臉這才有了好轉。
    “起身罷,不必跪我。”
    陸銘川起身,往周圍看了看,曹氏知道他在看什麽,於是開口道:“崇哥兒,出來見你父親。”
    側房門簾打起,一個小小的身影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