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靜潰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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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淩晨一點,萬籟俱寂,生物樓裏卻還有半層樓的燈光亮著,顯得有些突兀。林舟站在離心機前,雙眼緊盯著顯示屏上的數字,隨著時間的推移,數字逐漸跳動到零。他的手指緊緊捏住移液槍,仿佛已經失去了知覺,完全是憑借肌肉記憶在操作。
    就在這時,走廊的盡頭突然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林舟的身體像是被電擊了一樣,瞬間挺直了腰板,雙眼緊盯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當他看清來人是張慎行教授時,心中的緊張稍稍緩解了一些,但還是立刻低聲喊道:“老板,離心完成了。”
    張慎行教授披著一件西裝外套,步伐穩健地朝林舟走來。他的臉上透露出一絲疲憊,但眼神依然銳利。走到林舟身邊後,他隻是簡單地“嗯”了一聲,然後目光迅速掃過實驗記錄冊。
    張慎行的指尖停留在“數據重複性”那一欄,他輕輕地敲了敲,似乎對這個數據不太滿意,說道:“下周就得交基金中期報告了,就這麽點數據可不夠啊。你帶的那幾個本科生呢?晚上也得給他們排班,不能讓進度落下。”
    林舟連忙點頭應是,同時注意到張慎行教授的公文包拉鏈沒有拉嚴,裏麵露出一疊發票和標書草稿。這些紙張的邊角已經被反複摩挲得有些發卷,顯然張慎行教授經常需要查看這些文件。
    林舟緊緊地握住移液槍,仿佛那是他生命中的最後一根稻草。槍頭裏的試劑因為他的緊張而微微晃動,細小的氣泡在透明的液體中緩緩上升,像是他內心的不安在表麵上的投影。
    他本想解釋一下,本科生們都有課程論文要交,所以今晚可能無法加班到很晚。然而,當他張開嘴時,話卻像被施了魔法一樣,變成了:“我今晚盯著,讓他們明早來換班。”
    “老板”這個稱呼,在實驗室裏已經喊了四年。從最初的別扭,到如今的順口,就像一層薄繭,慢慢地磨掉了他剛入學時對“先生”二字的憧憬。那時候,他覺得“先生”代表著知識和尊重,是一個神聖而不可侵犯的稱呼。但現在,“老板”更像是一種現實的標簽,貼在每個人的身上,提醒著他們在這個實驗室裏的角色和地位。
    前幾天,林舟幫張教授整理舊檔案時,偶然間看到了一張泛黃的合影。照片上,年輕的張慎行站在一位老教授的身旁,兩人麵帶微笑,顯得十分和藹可親。照片的背麵,用娟秀的字體寫著“敬贈恩師”,那工整的字跡中透露出的不僅僅是敬意,還有對那段師生情誼的珍視。
    離心機的餘震還在桌麵上蔓延,發出輕微的嗡嗡聲,仿佛是實驗室裏的另一個生命在呼吸。就在這時,林舟的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是師哥發來的消息:“論文代發的報價問了,5分區2萬3,包錄用加30%。老板催得緊,要不咱們湊錢?”消息的末尾,還跟著一個流淚的表情,似乎在訴說著師哥的無奈和焦慮。林舟盯著屏幕,突然想起去年國際期刊一次性撤回107篇中國論文的新聞,當時他還和同學義憤填膺地罵“學術敗類”,如今才懂師哥那句“不買畢不了業”的無奈——實驗室的核心儀器已經排隊到明年三月,而他的博士生涯已經進入第五年。
    “發什麽呆?”張慎行的聲音拉回他的思緒,“陳銘那邊的PCR儀還沒到位?上午開會他還在抱怨。”林舟回過神,看見老板正翻著一本紅色封麵的人才申報手冊,“優青”兩個燙金大字格外紮眼。張慎行今年四十三,距離“優青”申報的年齡上限隻剩兩年,辦公室的書櫃裏已經擺滿了各類申報指南,連家裏的餐桌墊都是項目申報流程圖。
    提到陳銘,林舟想起下午在行政樓撞見的場景。青年教師陳銘抱著一摞文件在財務處門口徘徊,襯衫領口皺得像揉過的紙團,看見林舟就苦笑著搖頭:“買個簡單的PCR儀,跑了八趟了,今天說少個政府采購合同。”林舟當時遞了瓶水過去,聽見財務室裏傳來爭執聲,一位戴眼鏡的科員聲音不大卻字字尖銳:“規定就是規定,教授怎麽了?沒蓋章就是不能報。”
    張慎行把人才手冊拍在桌上,塑料封麵發出沉悶的響聲:“陳銘就是太死腦筋,去年有個‘青千’來咱們係講座,人家一天接七個高校邀約,年薪一百二萬加複式洋房。他倒好,放著橫向課題不接,非得啃那個冷門蛋白的研究。”他起身走到窗邊,指著遠處燈火通明的行政樓,“看見沒?最頂上那層是人事處,下個月又要開始‘帽子遷徙’了。沒有‘優青’這個帽子,咱們實驗室明年的經費就得砍一半,到時候別說儀器,你們連試劑都用不起。”
    林舟心中暗自思忖著,他不敢輕易回應老板的話,因為他深知老板所言不假。就在上個月係裏的資源分配會上,發生了一件讓他印象深刻的事情。
    當時,張慎行教授滿心歡喜地提交了重點實驗室的申請,然而最終結果卻令他大失所望。原因無他,僅僅是因為張慎行教授沒有國家級人才頭銜。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一位剛引進的“傑青”教授,盡管其團隊連實驗方案都尚未敲定,卻憑借著“傑青”的光環,輕而易舉地奪走了原本屬於張慎行的重點實驗室名額。
    更令人瞠目結舌的是,這位“傑青”教授不僅順利拿到了三百萬的啟動經費,而且他的論文署名竟然多達十七人!其中,通訊作者就占據了四個之多。而當林舟仔細查看這篇論文時,卻發現其中的核心數據模糊不清,仿佛被打上了一層厚厚的馬賽克,讓人難以看清其真實麵目。
    淩晨二點,林舟終於整理完數據,趴在桌上想眯一會兒,手機又震了。這次是陳銘發來的朋友圈,配著張淩晨三點的辦公室照片,文案隻有一句話:“第六次修改標書,突然忘了愛人的生日是哪天。”下麵的評論裏,有同事調侃“陳老師加油,離副高就差一篇一區了”,也有相熟的朋友勸他“別太拚,‘非升即走’不是人生全部”。林舟知道,陳銘的“非升即走”考核隻剩最後一年,六年裏他已經發表了四篇SCI一區論文,主持了一個省部級項目,卻始終差一個國家級帽子,連學校食堂的飯卡都被人事處私下提醒“注意有效期”。
    天快亮時,林舟被走廊裏的爭吵聲驚醒。他揉著眼睛走出實驗室,看見陳銘正和設備處的科員爭執,地上散落著幾張申報單。“四個半月了!”陳銘的聲音帶著壓抑的顫抖,“學生等著做實驗,論文等著數據,你們說要招標,要論證,要意識形態風險承諾書,現在告訴我儀器還在海關?”科員抱著胳膊冷笑:“急什麽?去年有個教授買個試管架都等了三個月,陳老師這點耐心都沒有?”
    張慎行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樓梯口,他沒去勸架,反而轉身對林舟說:“看見沒?這就是沒帽子的下場。”他從公文包裏掏出一份橫向課題合同,“某藥企的項目,研究一款保健品的抗氧化性,經費八十萬。你跟陳銘說,要是願意牽頭做,我把他的名字掛在通訊作者上,夠他評副高用了。”
    林舟拿著合同去找陳銘時,青年教師正蹲在地上撿申報單,晨光透過行政樓的玻璃門照在他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長。“我讀博的時候,導師告訴我們做學術要‘為天地立心’。”陳銘撿起最後一張紙,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可現在呢?我們整天跑行政、填標書、湊數據,連靜下心看篇文獻的時間都沒有。”他看著合同上“保健品抗氧化性”幾個字,突然笑了,笑聲裏全是苦澀,“我愛人昨天問我,當年寫情書的文筆去哪了,我才發現自己隻會寫標書裏的‘研究意義’了。”
    那天下午,林舟在圖書館查資料時,遇到了退休的老教授李建明。老人戴著老花鏡在翻舊期刊,看見林舟就招手:“小林啊,你們張老師當年寫的那篇《蛋白結構與功能研究》,還是我指導的呢。”他指著期刊上的作者署名,隻有張慎行一個人的名字,“那時候我們做研究,半年不出實驗室都正常,老板?那是做生意的稱呼,學生都喊我先生。”
    老教授翻到一本1998年的學報,上麵有篇陳銘導師寫的論文,引言部分寫著:“學術之真諦,在於探索未知,而非迎合指標。”林舟突然想起陳銘辦公室的書架上,也擺著這本學報,扉頁上有導師的題字:“守心致遠”。可如今,那四個字被厚厚的標書和申報指南壓在最下麵,落滿了灰塵。
    傍晚的實驗室裏,師哥把湊好的錢放在林舟桌上:“就當賭一把了,畢不了業更慘。”林舟看著那疊現金,突然想起昨天在張慎行辦公室看到的場景——老板對著鏡子練習申報答辯的手勢,領帶歪了都沒察覺,辦公桌上擺著女兒的照片,背麵寫著“爸爸,你什麽時候陪我去遊樂園”。他突然明白,這場靜悄悄的潰敗裏,沒有純粹的惡人,張慎行要靠經費養活實驗室,陳銘要過“非升即走”的坎,師哥要畢業,而他自己,也在不知不覺中把“發論文”當成了學術的全部。
    晚上九點,林舟收到陳銘的消息,是張慎行那篇橫向課題的開題報告,作者欄裏寫著陳銘的名字。附件裏還有一張照片,是陳銘和愛人的合影,配文:“她說,先活下去,才能談理想。”林舟放下手機,看見張慎行走進實驗室,手裏拿著剛打印的“優青”申報書,興奮地說:“人事處說我有戲,要是評上了,咱們實驗室明年就能進重點!”
    離心機又開始轉動,嗡嗡的聲音在實驗室裏回蕩,像某種持續的警告。林舟走到窗邊,看見行政樓的燈光比往常更亮,據說今晚人事處要連夜審核“帽子”申報材料。遠處的圖書館已經閉館,隻有老教授辦公室的燈還亮著,昏黃的光線透過窗戶,在地麵投下一小片溫暖的光斑。
    他想起李建明教授說的話:“學術生態就像一片森林,要是隻盯著長得快的樹砍,早晚得變成沙漠。”林舟拿出手機,給師哥發了條消息:“再等等,我明天去借別的實驗室的儀器,咱們再補一組數據。”然後他翻開實驗記錄本,在扉頁上寫下“守心”兩個字,筆尖劃過紙麵,留下清晰的痕跡,像在裂縫裏種下的一顆種子。
    深夜的生物樓裏,離心機的聲音漸漸平緩,林舟調好移液器,開始加樣。窗外的月光照進來,落在實驗台上,也落在那兩個剛寫的字上,泛著淡淡的光。他知道改變很難,這場靜悄悄的潰敗已經蔓延了太久,但總有人要守住那點光,就像老教授辦公室的燈,哪怕隻有一小片,也能照亮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