蝕骨之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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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如墨,萬籟俱寂。唯有旌劍門內幾處搖曳的燈火,如同受傷野獸警惕的眼睛,在黑暗中艱難地閃爍著。
莫寧並未回到安排的客房,而是獨自一人,來到了宗門後山一處廢棄的練功石窟。這裏僻靜、荒涼,石壁上還殘留著多年前劍痕掌印,空氣中彌漫著塵土與舊日汗水混合的氣息。他需要絕對安靜的地方,來應對體內那越來越難以忽視的變故。
石窟深處,他盤膝坐下,並未調息,隻是緩緩褪去了上身破碎的衣衫,露出精壯卻布滿新舊傷痕的上身,以及……那猙獰詭異的後背。
冰冷的空氣觸及皮膚,激起一陣戰栗。但他後背肩胛骨之間的那塊區域,卻散發著與此地陰冷格格不入的、一種詭異的灼熱。
他無法親眼看到,但神識感知中,那九刃劍的烙印前所未有的清晰。它不再是一個模糊的輪廓,而是呈現出一種深邃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線的幽暗質感,如同最上等的墨玉,卻又帶著活物般的邪異。
烙印的形態也略微發生了變化,邊緣處延伸出些許極其細微、如同血管脈絡般的暗色紋路,微微蠕動,正試圖向著周圍的皮肉緩慢滲透。而劍鍔處那兩個原本隻是散發微光的凹槽,此刻竟如同燒紅的烙鐵般,散發著持續而刺目的猩紅色光芒,將周圍一小片皮膚都映照得隱隱透亮。
蝕骨灼心。
莫寧的額角不斷滲出細密的冷汗,牙關緊咬,才能勉強抑製住那並非源於外傷、而是源自靈魂深處的劇烈痛苦。那感覺,就像是有人將燒紅的鋼針,一根根刺入他的脊椎骨縫,並不斷攪動,同時還伴隨著一種冰冷的、仿佛能凍結血液的寒意,與灼熱感交織衝突,幾乎要將他整個人從內部撕裂。
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那詭異的痛楚。每一次心跳,都仿佛在為那貪婪的烙印泵送著養料。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力量確實增強了。丹田內那屬於陰詔司的幽冥死氣更加磅礴精純,運轉間如臂指使,甚至隱隱觸摸到了更高一層次的門檻。神魂感知也變得更加敏銳,石窟外夜風吹過草葉的細微聲響,遠處巡夜弟子壓抑的交談,都清晰可辨。
但這力量的提升,帶來的不是喜悅,而是更深的寒意和厭惡。這力量,是用他人的性命和靈魂換來的,是用自身永墮深淵的代價換來的。每一次使用這份力量,都像是在將自己更快地推向那個既定的、黑暗的終點。
還差七個……
這個念頭再次不受控製地浮現,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甜膩誘惑,仿佛魔鬼的低語在耳邊回蕩。隻要再殺七個人,或許妹妹就能得救,這無盡的痛苦也能結束。
結束……
他的眼神再次變得空洞起來。結束這一切。當最後一個仇敵倒下,當妹妹恢複健康,當這具軀殼最後的價值被榨幹……或許,他可以用這身換來力量,去做最後一件事——徹底毀滅這該死的烙印,連同他自己。
這個念頭帶來一種病態的平靜,甚至讓他暫時忽略了那蝕骨的疼痛。他緩緩抬起未受傷的右手,指尖幽冥死氣繚繞,輕輕地在身前堅硬的石地上劃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石地上卻留下了一道深不見底的劃痕,邊緣光滑如鏡,散發出冰冷的死亡氣息。
這力量,足以在最後時刻,完成一場幹淨利落的……了斷。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輕微、幾乎與微風無異的腳步聲自石窟外傳來。
莫寧眼神瞬間恢複銳利,幾乎是本能反應,扯過旁邊的衣衫披上,將那異狀驚人的後背遮住,周身氣息瞬間收斂,變得如同蟄伏的凶獸。
暮紅的身影出現在洞口,她手中端著一碗剛剛煎好的、散發著濃烈藥味的湯藥。她的目光掃過莫寧蒼白的臉和額角的冷汗,最終落在他剛剛披上衣服、掩蓋了後背的動作上,眼中閃過一絲了然。
“碧蘅新配的藥,能緩解一些……印記的反噬之痛。”她將藥碗遞過來,語氣平靜,仿佛隻是送來一碗普通的茶水。
莫寧沒有拒絕,接過來,一飲而盡。藥汁極苦,且帶著一股奇特的冰寒,順著喉嚨滑下,所過之處,那灼熱與冰寒交織的劇痛竟真的稍稍平息了幾分,雖然那如附骨之疽的侵蝕感依然存在,但至少變得可以忍受。
“謝謝。”他低聲道,聲音依舊沙啞。
“不必。”暮紅看著他,“感覺如何?”
“死不了。”莫寧的回答簡短而冰冷,帶著他一貫的風格。
暮紅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有時候,最快的刀,並非最好的選擇。尤其是……指向自己的時候。”
莫寧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猛地抬頭,看向暮紅。她的眼神平靜,卻仿佛能看透他內心深處最黑暗的念頭。
她知道了?她看出了他那一閃而逝的自我毀滅的傾向?
暮紅沒有解釋,隻是淡淡道:“陰詔司的人,對死亡的氣息總是格外敏感一些。尤其是……一個人對自己萌生的死意。”
她走上前一步,距離莫寧更近了些,聲音壓低,帶著一種罕見的嚴肅:“莫寧,記住,你的命,現在不僅僅是你自己的。它連著阿凝的希望,也連著……司內某些人的布局。戲詔官大人,不會喜歡他的棋子提前出局。而慈詔使大人,或許更不願看到一顆蒙塵的魂印,未曾綻放便已黯淡。”
她的話像是在提醒,又像是在警告。點明了他如今身處棋局的身不由己,也隱晦地提及了陰詔司內部可能存在的、對他不同的態度。
“活下去。”暮紅看著他,眼神複雜,“哪怕隻是為了看到這盤棋的終局,看看那些將你我置於此地的人,究竟想得到什麽。或者,隻是為了等到……或許存在的、另一種破局的可能。”
說完,她不再多言,轉身悄然離去,如同來時一樣無聲無息。
石窟內再次隻剩下莫寧一人。那碗藥的效力仍在持續,背後的劇痛減弱了許多。但暮紅的話,卻在他死寂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顆小小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漣漪。
棋子?終局?另一種可能?
他嗤笑一聲,覺得這些想法虛無縹緲且可笑。他的路早已注定,清晰得隻剩下血腥和黑暗。
但……那枚石子激起的漣漪,卻並未立刻消失。
他重新閉上眼,不再去思考那遙遠的終局或虛無的可能,而是將心神沉入體內,開始嚐試按照冥淵曾經冰冷指點過、以及暮紅方才隱晦提醒的方式,去引導、去控製那股因殺戮而暴漲、幾乎要失控的幽冥死氣,以及背後那躁動不安的詛咒烙印。
這個過程同樣痛苦,如同在沸騰的油鍋中試圖保持靈台的清明,又像是在懸崖邊走著鋼絲。但他別無選擇。
要麽控製它,要麽被它吞噬,要麽……提前自我了斷。
在徹底的毀滅和短暫的苟延殘喘之間,他選擇了後者。並非因為看到了希望,而是因為,那深入骨髓的仇恨和那一點點對妹妹的牽掛,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對命運的不甘和憤怒。
他不能就這麽輕易地放過那些仇人,也不能就這麽輕易地放過……那些將他變成如今這副模樣的人和事。
至少,在弄清楚一切,在讓所有該付出代價的人都付出代價之前,這副殘破的軀殼,還得繼續在這無間地獄裏,掙紮下去。
石窟外,遙遠的雲層之上,一道冰冷的視線仿佛穿透了重重阻礙,落在了那座孤寂的石窟上。
冥淵靜立虛空,沙啞的聲音低不可聞:“……死氣凝而不散,怨蝕加深……控製力,稍有提升……看來,暮紅的提醒,他聽進去了一點……”
“……繼續觀察。”
聲音消散,他的身影也隨之隱沒,仿佛從未出現過。
長夜漫漫,蝕骨之契如同跗骨之蛆,與宿主一同在痛苦中等待黎明的到來,而那黎明之後,或許是更大的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