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寒域新主拜歸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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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域的風,似乎並未因災厄的終結而變得溫和,依舊裹挾著冰原深處的冷冽,刮過滿目瘡痍的大地。隻是這風中,少了那份令人窒息的死寂與絕望,多了些許殘存的靈力與微弱卻真實的生機。天光穿透常年積聚的陰霾,慘白地照在暮家城堡的巨大廢墟上,斷裂的冰棱與焦黑的巨石交錯堆疊,構成一幅破敗而冰冷的畫卷。空氣中彌漫著塵土、血腥以及地火熄滅後的硫磺氣息,偶爾夾雜著傷者痛苦的**和幸存者尋找親人的悲切呼喚。
    權力的更迭,總是在廢墟之上最為迅速和殘酷。無需繁複的儀式或宣告,殘存的勢力已憑借實力與慣性,開始重新劃定界限。
    暮華菁與暮劍心站立在一片相對完整的冰階之上,麵容疲憊卻眼神銳利。她們迅速整合了暮家殘存的力量,憑借暮成雪最終誅滅蓮尊的無上威望以及她們自身卓絕的能力與血脈權威,自然而然地接管了暮家原有的核心區域以及那片孕育無盡痛苦卻也蘊含著強大力量的冰原禁地。指令簡潔而清晰,幸存下來的暮家死士和修士們沉默而高效地執行著,清理廢墟,設立防線,救治傷員。重建家園是首要,但過往那“飼蓮”的陰影與創傷,絕非一朝一夕能夠散去,新的秩序必然建立在徹底的清算與反思之上。
    呼延家群龍無首,幾位臨時推舉出的長老帶著傷痕累累、十不存三的族人,沉默地收斂同袍遺骨,退回了他們世代居住的寒冰峽穀。他們眼中往日的狂暴與傲慢已被一種更深沉的、對絕對力量的敬畏與後怕所取代,需要漫長的時間來舔舐傷口,重新審視血脈中的力量與代價。
    澹台鏡明在族人的攙扶下離去,她的古琴弦斷,身心俱疲,音律世家的優雅在此刻隻剩沉重。澹台世家在此役中損失慘重,但其獨特的音律秘法在最終穩定地脈時展現出的不可或缺的作用,確保了她們在北域未來格局中必將占據一席之地。她們退守回音雪穀,閉門不出,空氣中彌漫著哀悼與反思的韻律,那曾經空靈的樂聲,如今或許將添上幾分蒼涼與警示。
    一種新的、脆弱的平衡,在無聲的硝煙與血腥中悄然建立。北域,迎來了一個百廢待興卻也暗流湧動、重新洗牌的時代。
    廢墟一角,陰詔司四人靜立,如同四尊漠然的雕像,與周遭忙碌、悲慟或忙於劃分利益的人群格格不入。他們的任務,已然完結。冰冷的空氣環繞著他們,帶著與生俱來的疏離感。
    “該回去了。”暮紅輕聲開口,打破了沉默。她身上的紅衣破損嚴重,血跡與塵汙掩蓋了原本鮮豔的色彩,臉色蒼白,但眼神依舊帶著那份獨有的溫和,看向莫寧,“此番北域變故,牽扯甚廣,蓮尊現世,戲詔官大人現身,地脈更易……需得盡快向司內詳盡稟報。”
    碧蘅在一旁拿出一個玉瓶,倒出幾枚瑩潤的丹藥分給眾人,語氣輕快得仿佛剛剛結束一場無足輕重的遊曆:“可不是嘛,這苦寒之地真是待夠了。陰冷刺骨,靈氣也駁雜混亂,待久了怕是於修行無益。來,快把這‘千年暖玉造化丹’吃了,雖不能立刻讓人修為大進,但驅寒辟邪、穩固根基、恢複些許元氣還是頗有奇效的。”她眼眸清澈,語氣誠懇,仿佛遞出的是何等罕世的寶貝,而非她信手煉製、功效僅限於補充體力、安撫心神的普通丹藥。
    夕青接過丹藥,置於鼻尖輕嗅,又仔細看了看丹紋,如實道:“此丹以溫性草藥輔以凝神粉末煉製,能緩解疲勞,鎮定心神,對恢複內力有微末助益。但並非千年暖玉造化丹,藥性不足其萬分之一,且並無辟邪之能。不過對眼下耗損過度,確有緩和之效。”她說完便坦然服下,閉目微微調息,引導藥力化開。
    碧蘅麵不改色,笑吟吟地擺手:“小青總是這般一絲不苟,丹道之妙,在於意會,意會懂嗎?心意到了,效果自然就到了。”她自己也服下一顆,仿佛真的品嚐到了無上妙味。
    莫寧麵無表情地吞下丹藥,一股微弱的暖流散入四肢百骸,稍稍驅散了經脈中的寒意與疲憊。他深邃的目光掃過這片破碎的天地,掃過那些忙碌的身影,最後,定格在遠處正協助暮華菁安置傷員、穩定局麵的暮成雪身上。她的側臉在慘淡天光下顯得格外清晰,冰藍的眼眸中少了往日的迷茫脆弱,多了曆經生死淬煉後的沉靜與堅毅。
    就在這時,暮成雪似有所感,轉身,目光穿越嘈雜的人群,精準地落在莫寧身上。她對暮華菁低聲說了句什麽,便邁開步子,徑直穿過殘破的庭院和無數道或驚愕、或探究的目光,堅定地走到莫寧麵前。
    冰雪沾染了她的衣擺和靴子,她卻毫不在意,在莫寧冷冽的注視下,毫無預兆地屈膝,跪倒在冰冷破碎的地麵上。
    “先生。”她的聲音清冷如玉磬,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風聲,傳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請您準我,正式拜入您門下,執弟子禮。”
    空氣瞬間凝滯,仿佛連呼嘯的寒風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凍結。
    莫寧的眉頭驟然鎖緊,形成一道冰冷的刻痕。他下意識地想後退,但腳步終究未動,隻是語氣硬得像萬載玄冰:“我從未答應收徒。此前種種,不過任務所需,各取所需。”他的拒絕幹脆利落,不帶絲毫轉圜餘地,一如他這個人。陰詔司歸冥使,與死亡和靈魂打交道的存在,不需要,也不該有所謂的弟子。那意味著麻煩、牽絆、以及不必要的軟肋。
    暮成雪卻並未因這冷拒而有絲毫動搖,依舊跪得筆直,抬起頭,目光直視莫寧那雙深不見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眼眸:“先生雖未允師徒之名,卻有授藝之實。若非先生昔日殘酷錘煉,步步緊逼,成雪早已死在途中,絕無今日手刃仇敵、見證新生的可能。我所求,並非離開暮家,亦非窺探司內秘辛。”她聲音平穩,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決心,“我隻求一個名分,一個得以繼續遵循先生教導、於暮家苦修時亦能明心見性的憑證。先生之道,於絕境中磨礪意誌,於死寂中洞察真實,正是成雪此生追尋之路。”
    她的話語,揭開了那層心照不宣的窗戶紙。之前的殘酷訓練,雖無師徒之名,早有師徒之實。她所求,不過是將這實,落在一個名上,以此錨定自己的道心與前路。
    場麵一時僵持,風雪似乎都變小了,等待著接下來的發展。
    暮紅輕輕歎了口氣,走到莫寧身側,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像冰雪中悄然綻放的紅蓮,帶著一種柔韌卻難以忽視的力量:“莫寧,成雪她並非一時衝動。你我所授,雖非係統門規,卻實打實地重塑了她。她既願承此道,於暮家修行中延續你的印記,對你而言,並非損失。陰詔司超然物外,然北域經此大變,留一線清晰香火,多一雙能洞察此間真實的眼睛,未必是壞事。”她頓了頓,看向莫寧,眼神意味深長,“更何況,她之心性,你已親手錘煉過,總好過將來那些不知根底、妄圖窺探之輩。一個記名名分,於你並無束縛,於她,卻是心之所安。”
    碧蘅立刻接口,表情真摯得毫無破綻,話語如同精心編織的錦緞:“紅姐姐此言真是鞭辟入裏!小莫寧啊,你看這丫頭,曆經大劫,道心剔透,更是與你有著共抗強敵的生死情誼,這份緣法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她又不需你日日帶在身邊教導,隻需掛個名頭,讓她有個念想,將來修行遇上瓶頸,或許還能憑著這名分得你一兩句點撥,這可是惠而不費的美事啊!我碧蘅以丹道之心起誓,此乃雙贏之局,絕無半字虛言!”她的話語甜蜜而誇張,真假摻半,卻總能撓到癢處。
    夕青調息完畢,睜開眼,看了看跪地姿態決然的暮成雪,又看向麵色冷硬的莫寧,以她一貫實事求是的口吻說道:“從實際效果分析,你之前的訓練方式對她有效。她提出保留現有距離,僅確立名分,不影響你的行動自由。此舉可鞏固訓練成果,降低她未來修行走岔的概率。情感角度我無法判斷,但從效率最大化角度,同意她的請求是合理選擇。”
    莫寧沉默著,冰冷的視線如同實質般落在暮成雪身上,她眼神中的執拗與清醒,與他記憶中那個在絕境中一次次爬起來的女子重疊。他又瞥了一眼暮紅,後者溫和的目光裏帶著罕見的、清晰的請托之意。耳邊是碧蘅那真假難辨的蠱惑和夕青冰冷的數據分析。
    他厭惡麻煩,抗拒牽絆,這是深入骨髓的習慣。
    但……
    北域的風吹動他漆黑的衣袍,獵獵作響,仿佛無數魂靈在低語。他想起戲詔官那玩味看戲的眼神,想起冥淵那非人訓練中暗藏的、讓他得以存活至今的冰冷“實用主義”。或許,暮紅說得對,一個與他有深刻聯係、紮根於北域暮家、且經過他親手“打磨”的棋子,在某些時候,或許能派上用場。更何況,她的堅持,某種程度上,也是對冥淵那套“有效便是真理”的殘酷準則的另一種印證。
    良久,在幾乎令人窒息的寂靜中,在暮成雪依舊挺直的脊背和周圍或明或暗的注視下,莫寧終於開口,聲音依舊冷冽得能凍結火焰,聽不出絲毫情緒波動:
    “陰詔司,沒有跪拜之禮。”他看著暮成雪,話語如同冰錐,“你願如何想,是你之事。他日若遇修行之惑,可來問。答與不答,在我。若墮了吾道名聲……”他眼中閃過一絲極寒的厲芒,“我親手廢了你。”
    說罷,他不再看她,轉身,黑袍在風雪中劃出一道決絕的弧線,向著廢墟之外走去。複命之時已至。
    暮成雪愣了一瞬,隨即眼中爆發出難以抑製的璀璨光彩。她對著莫寧即將消失在風雪中的背影,極其鄭重地,以額觸地,叩首一次。
    “謝先生!弟子謹記!”她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抑製的顫抖,並非恐懼,而是巨大的認可與激動。
    她迅速起身,冰雪從她膝上簌簌落下。她看向兩位姐姐,暮華菁與暮劍心遠遠望著,眼神複雜,最終化為一聲無聲的歎息與一絲釋然的頷首。暮成雪重重點頭,目光堅定,表明心跡已了,此後她將留在暮家,以新的身份與心境,踏上修行之路。
    暮紅看著莫寧離去的方向,又看看留在原地的暮成雪,微微笑了笑,溫婉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如釋重負。
    碧蘅眨眨眼,掩口輕笑:“哎呀呀,真是別開生麵的收徒大典呢,不過結果總歸是好的,對吧?”
    夕青淡淡總結:“他默認了。以他的方式。”
    風雪更急,徹底吞沒了那抹孤絕的黑色身影,也模糊了廢墟之上新的故事與舊的傷痕。北域的未來,與陰詔司的陰影,以這樣一種奇特的方式,再次交織。而暮成雪的跪拜,如同一枚冰冷的楔子,釘入了變幻莫測的命運之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