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龍珠再渡海波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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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詔司深處,終年彌漫著一種並非人世所能理解的幽寂。並非單純的寒冷或黑暗,而是一種抽離了生之喧囂、連時間流速都似乎變得黏稠遲緩的沉靜。北域帶來的風霜寒意,甫一踏入此地,便被這種更深沉的“靜”所吞噬消融,仿佛那場驚心動魄的大戰隻是遙遠模糊的回響。
莫寧踏著腳下不知何種材質鋪就、冰涼且永不染塵的黑石地麵,走向幽印使幽寂處理事務的“幽算堂”。他周身還帶著一絲未散盡的北域凜冽,黑袍下擺似有若無地縈繞著極淡的血氣與冰屑,與他本人一樣,與這陰詔司的環境格格不入,卻又奇異地被包容其中。
碧蘅與夕青早已各自離去。碧蘅聲稱急需回去檢查她的寶貝丹爐是否被北域的窮山惡水“敗了火性”,話音未落人已不見,隻留一縷藥香餘韻,真假難辨。夕青則微微頷首,簡潔道:“需靜養三日,清除體內殘餘寒毒。”便徑直走向她所屬的回春殿,背影一如既往的平穩專注,仿佛剛才經曆的不是一場險些顛覆一域的大戰,而隻是一次耗神稍過的出診。
幽算堂內,光線晦暗。無數卷宗、玉簡、算盤虛影在空中緩緩浮動、交錯,構成一個龐大而精密的無形網絡。幽寂端坐其中,指尖偶爾撥動,便有一串無人能懂的符文流光閃過,沒入網絡深處。他看起來老成而平靜,仿佛已如此運算了千萬年。
“回來了?”幽寂頭也未抬,聲音平淡無波,像是在確認一件早已錄入賬簿的物品。
莫寧“嗯”了一聲,算是回答。他從不廢話,尤其是在幽寂麵前。
幽寂指尖一頓,一道幽光自浮動網絡中分離,化作一枚巴掌大小、漆黑如墨的令牌,緩緩飛向莫寧。令牌表麵沒有任何紋飾,隻內部仿佛有星河流轉,深邃無比。
“北域之行的酬勞。按約定,三成。”幽寂語氣毫無起伏,“清點一下。”
莫寧接過令牌,神念微探。一股精純至極、遠超尋常靈石的陰屬性能量蘊藏其中,其價值確實抵得上他預期中的三成,甚至……還隱隱多出了一線。多出的部分不多,但精準得可怕,恰好卡在會讓莫寧覺得異常卻又不足以立刻翻臉質問的程度上。
事出反常必有妖。幽寂這鐵公雞,從來隻摳不進,何時如此大方過?
莫寧心頭警鈴驟響,幾乎立刻就想轉身離開這幽算堂,離幽寂越遠越好。這多出來的,怕是買命錢的定金。
然而,他腳步還未動,一個懶洋洋、帶著幾分戲謔笑意的聲音便自堂外響起,穿透了幽算堂的寂靜,直接響在莫寧的識海深處。
“喲,我們的小歸冥使回來了?北域風雪可還爽利?”
空間微微波動,一個戴著慘白笑臉臉譜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堂中,寬大的墨袍上暗紋流轉,仿佛活物。戲詔官歪著頭,麵具上的笑容似乎比以往更刺眼。
莫寧頭皮微微一麻,麵上卻依舊冷硬:“任務已完成。若無事,屬下告退。”
“急什麽?”戲詔官輕笑一聲,慢悠悠地踱步過來,繞著他走了一圈,像是在打量什麽有趣的物件,“筋骨打熬得不錯,魂光也凝實了些許。北域倒是塊好磨刀石。”
他停在不遠處,語氣仿佛閑話家常:“正好,眼下有件小差事,需個穩重人去辦。思來想去,還是你最合適。”
莫寧心中不妙的預感達到頂峰,硬邦邦地道:“屬下的職責是引渡魂魄,清理邪祟。並非護衛。”
“嘖,死腦筋。”戲詔官敲了敲臉上的麵具,“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陰詔司何時條框那麽多了?”
“上次去北域,您也說隻是送個人。”莫寧語氣冰冷,毫不客氣地揭短,“結果差點把命填進去。這次又是什麽‘好’差事?”
“哎呀,此一時彼一時嘛。”戲詔官渾不在意地擺擺手,“這次簡單多了,就是護著個人,去個地方,送件東西。輕鬆愉快,權當散心了。”
莫寧根本不信他的鬼話,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嘲諷:“散心?戲詔官您口中的散心,怕是比刀山火海更熱鬧三分。這‘好’差事,屬下福薄,恐怕消受不起。幽印使,酬勞既已結清,屬下告退。”
他再次試圖抽身。
一直沉默的幽寂忽然歎了口氣,站起身,竟主動走了過來。他臉上帶著一種近乎“誠懇”的表情,伸手拍了拍莫寧的肩膀——這個動作讓莫寧身體瞬間繃緊。
“莫寧啊,”幽寂語重心長,聲音壓低了少許,“此事……唉,說來也是司內一時人手不湊手。原本確實不該勞煩你,但你也知道,幾位令使各有要務,五印之中,也就你剛回來,尚且得閑片刻。”
他手指暗暗用力,不容莫寧掙脫,繼續“推心置腹”:“再者,此次護衛之人身份特殊,所送之物更是緊要。尋常人等前去,隻怕鎮不住場麵,反而誤事。你修為精深,處事果決,更兼北域一行,威名……呃,是聲威在外,正是最佳人選。況且……”
幽寂話鋒一轉,聲音更低:“戲詔官大人也是看重你。這雖是護衛之職,卻也是難得的曆練和……嗯,賺取外快的機會。方才那酬勞,你也見了,大人何時虧待過自己人?此次若成,後續收益……嗬嗬。”他發出一串意味深長的輕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莫寧被幽寂摟著肩膀,聽著他這番半是吹捧半是利誘、真假難辨的忽悠,隻覺得眉心直跳。他知道幽寂精於算計,每一句話背後都可能藏著九重算計,但這番話確實戳中了一些東西——陰詔司的人手緊張並非虛言,戲詔官的“看重”往往意味著麻煩,但也可能伴隨著機遇。而且,幽寂最後那句“收益”,結合剛才多給的那點酬勞,像是個吊在驢眼前的胡蘿卜。
他沉默了片刻,終是冷聲道:“……何處?護誰?送何物?”
戲詔官麵具下的笑意似乎更濃了:“地方嘛,不遠。海境,璃淵龍宮。護的人嘛,你也熟。送的東西嘛,更是老朋友了。”
話音剛落,幽算堂入口的光線再次微微蕩漾。
一道身影悄然走入。
來人身著深湛藍色長裙,裙擺如水波般流動,其上繡著暗銀色的繁複紋路,似潮汐,又似某種古老的封印符文。她身姿高挑挺拔,步履平穩無聲,宛如深海之下的暗流,沉靜而蘊含著難以測度的力量。墨藍色的長發用一枚簡單的玉簪綰起,幾縷發絲垂落頸側,更襯得肌膚白皙如玉。
她的麵容算不得絕美,卻異常清冷耐看,眉宇間帶著一種揮之不去的淡漠與專注,仿佛時刻都在思索著某種深奧的難題。眼眸是比衣裙更深邃的湛藍,望之恍如麵對無垠瀚海,平靜的海麵下是萬丈深淵與洶湧的暗潮。周身隱約有極其微弱的水汽環繞,帶著深海特有的清冷與純淨氣息。
正是七令之藍令,鎮海使——瀾藍。
她手中托著一枚光華內斂的珠子。那珠子不過嬰兒拳頭大小,通體渾圓,呈現出一種極深的蔚藍色,內部仿佛有無數星沙緩慢旋轉,又似蘊含著整片縮小的海洋,偶爾流轉出一絲令人心悸的磅礴力量。正是曾掀起海境無數風波的至寶——龍珠。
瀾藍走到近前,先是對戲詔官微微一禮,聲音沉靜如水:“大人。”又向幽寂頷首示意:“幽印使。”最後目光落到莫寧身上,輕輕點頭:“歸冥使。”禮數周全,卻透著一股疏離的原則性。
她看向戲詔官,語氣平穩無波:“龍珠已自瀛洲島換回。依約,需將其送返璃淵龍宮,徹底了結此事。”
戲詔官用扇子輕輕敲打掌心,笑聲輕快:“正好正好,人手剛安排妥當。瀾藍啊,你此次奔波也辛苦了,先且休息兩日,養足精神。護送龍珠回歸之事,便由……”
他拖長了調子,目光轉向一臉冰寒的莫寧。
“……便由莫寧與你同去。他可剛從北域那龍潭虎穴裏殺了個來回,護衛經驗豐富得很。有他同行,萬無一失。”
瀾藍清澈的目光轉向莫寧,似乎微微打量了他一瞬,並未因他周身未散的冷冽煞氣而有絲毫動容,隻是平靜道:“有勞歸冥使。”
莫寧看著戲詔官那得意洋洋的笑臉麵具,又瞥了一眼旁邊一臉“此事甚妥”的幽寂,最後目光落在瀾藍那張寫滿“公事公辦”的沉靜麵容和那枚惹出無數麻煩的龍珠上。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那句幾乎要脫口而出的毒舌譏諷。
北域剛平,海波又起。
這陰詔司,果然一刻都不讓人安生。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是一片死水般的冷寂。
“……知道了。”他硬邦邦地吐出三個字,算是應下了這樁“護衛”的差事。
心中隻想著一件事:這次,不知又是什麽在等著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