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玄甲攔路罪裔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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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潔白巨獸骸骨鋪就的“靜淵橋”,如同一根慘白的肋骨,橫亙在吞噬一切光線的無底海淵之上。橋下,是連龍宮輝光都無法照亮的永恒黑暗,隻有偶爾翻湧上的、來自極淵深處的冰冷寒流,裹挾著腐朽與死寂的氣息,提醒著眾生其下的可怖。橋的盡頭,那片依托深淵而建、由無數發光珊瑚、水晶與巨貝堆疊而成的璃淵龍宮主殿群,在幽暗背景中散發著磅礴而壓抑的光暈,如同匍匐在黑暗中的一頭巨獸,璀璨,卻令人心悸。
    靜淵橋本身寬闊得近乎奢侈,足以讓十頭海龍並排遊弋。然而此刻,它卻顯得異常逼仄。原因無他,橋麵兩側,每隔十步,便矗立著一尊覆甲持戟的龍血禁衛。
    他們並非尋常蝦兵蟹將。皆是百裏挑一、血脈中蘊含精純龍息的上等海族,經年累月的殘酷訓練與殺伐,早已將他們打磨成最冰冷的戰爭器械。全身覆蓋著暗沉如夜的玄色重甲,甲胄上銘刻著防禦符文與龍宮徽記,流淌著晦澀的幽光。麵甲之下,隻能看到一雙雙毫無感情、如同淬火寒鐵般的豎瞳。手中戰戟長逾丈二,戟刃寬厚,閃爍著撕裂靈魂的寒芒,戟杆布滿細密鱗紋,便於握持,亦能傳導狂暴的龍力。
    他們不言不語,不動不搖,如同紮根於骨橋的鐵鑄森林。其氣息並非個體散發,而是通過某種戰陣秘法連成一片,化作一道無形卻有質的厚重壁壘,充斥著冰冷的殺伐意誌與純粹的龍威。任何試圖通過此橋者,首先便要承受這足以碾碎精鋼、崩裂心魄的聯合氣勢碾壓。這不是迎賓之道,而是下馬之威,是龍宮森嚴等級與絕對力量最直觀的體現。
    橋頭關卡,乃是這道鐵壁最為厚重之處。守在此地的,是三名完全化為人形、僅保留少許龍族特征以示尊貴血脈的將領。居中者,正是那金瞳龍將——敖巡。他身材較其餘禁衛更為魁偉,玄甲更為精美,肩甲呈怒龍咆哮狀,胸甲中央鑲嵌一枚幽藍寶珠,隱隱與整個龍宮防禦體係呼應。他那雙淡金色的豎瞳,開闔之間精光四射,目光掃視而來,帶著審視貨物般的冷酷與一種發自血脈深處的傲慢。
    他的視線掠過瀾藍手中那散發著柔和卻不容忽視力量的龍珠寶匣,僅是一瞥,便毫不在意地移開,仿佛那並非引發北域動蕩的至寶,而是一件無關緊要的物事。最終,他所有的注意力,那混合著厭惡、警惕與極度排斥的目光,如同兩支冰冷的標槍,牢牢釘在莫寧身上。
    “龍宮重地,禁絕外氣。”敖巡開口,聲音沉悶如深海暗雷,在凝滯的海水中震蕩,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此身負幽冥死氣者,止步。龍珠,由我等送入即可。”
    他甚至懶得用“閣下”、“使者”之類的稱謂,直接以“此身負幽冥死氣者”代指,蔑視之意,溢於言表。在其眼中,莫寧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需要被徹底隔絕的汙染源,比任何有形的不潔之物更為可憎。
    瀾藍湛藍色的眼眸微凝。她上前半步,並非畏懼,而是以一種沉靜如水的姿態,將手中寶匣平穩托起,使其完全展現在對方視線內。她的聲音透過海水傳來,清晰而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原則性冷硬:“將軍,此乃璃淵龍宮昔日公告四海、急切尋回之重寶‘龍珠’。我陰詔司受其所托,曆經萬般艱難險阻,方不負所望,將其成功尋回。依龍宮舊製與當初契約,此等重寶交割,須由我司使者親手交付於龍宮掌印使之手,錄籍驗明,符文相合,方可完備流程,杜絕後患。此乃雙方共契之規,豈可由爾等越俎代庖,擅專處置?”
    她的話語條理清晰,引據章程,不卑不亢。
    敖巡聞言,鼻腔中發出一聲極輕的、卻飽含譏諷的冷哼,金色豎瞳中閃過一絲毫不掩飾的不耐:“舊製?契約?此一時彼一時!龍宮自有龍宮的規矩!非常之時,行非常之法!此僚氣息汙穢陰寒,於聖海靈機格格不入,若任其踏足聖宮,衝撞龍威,驚擾陛下靜修,爾等可能擔待得起?”他粗壯的手指毫不客氣地再次指向莫寧,隨即目光轉向瀾藍,語氣變得更加刻薄冰冷,“至於你,瓔魚罪裔!血脈卑汙,祖上悖逆,若非僥幸持此龍珠,焉有資格立於這聖橋之前?玷汙此地已是恩寬,還不速將龍珠交出,自行退下!”
    “罪裔”二字,如同兩柄淬毒的冰錐,驟然紮入本就凝滯壓抑的海水之中,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歧視與羞辱,狠狠刺向瀾藍。
    一瞬間,瀾藍周身那始終沉靜如水的氣息猛地泛起一絲劇烈的、冰寒刺骨的漣漪。她握著湛藍寶匣的纖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眸中那片深邃的瀚海仿佛瞬間凍結,散發出駭人的低溫。莫寧甚至能清晰地聽到,以她為中心,周圍的海水發出細微卻密集的“哢嚓”聲,那是水分瞬間凝結成無數微小冰晶的聲響!
    周圍那些如同石雕般的玄甲禁衛們,雖然身形依舊未動,但那投注在瀾藍身上的目光,瞬間變得更加赤裸裸,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輕蔑、厭惡,甚至還有一絲嗜血的快意。那是一種世代傳承、刻入血脈本能的排斥,仿佛她的存在,就是原罪。
    莫寧黑袍之下,那沉寂如古井的幽冥死氣,因外界這驟然升級的、針對同行者的強烈惡意與排斥,而自發地加速流轉。他周身三尺內的海水開始無聲地沸騰、湮滅,化為一片更純粹的虛無真空,連光線都為之扭曲塌陷。他緩緩抬起頭,兜帽的陰影下,那雙深不見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眸子,冷冷地對上敖巡那雙倨傲的金瞳。他的聲音平淡得沒有一絲波瀾,卻比萬載玄冰更冷,直接穿透海水,響在每個生靈的魂靈深處:
    “陰詔司,魂印使,莫寧。”他再次報出名號,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鐵釘,敲入寂靜,“奉詔護送,交割龍珠。攔路者,”他頓了頓,語氣驟然降至冰點,帶著一種宣告般的殘酷,“視同阻撓陰詔公務。”
    他踏前一步,與周身寒氣凜冽的瀾藍徹底並肩。那無形的死寂領域轟然擴張,不再是被動防禦,而是主動侵襲。如同墨汁滴入清水,強行將那由眾多龍血禁衛聯合而成的、厚重如山嶽的煞氣壁壘腐蝕、推開一道清晰的缺口。領域所及之處,海水不是被排開,而是直接化為虛無,仿佛那片空間本身正在死去。
    “爾欲代陰詔司行事?”莫寧的語調沒有任何起伏,卻蘊含著一種極致的、令人靈魂戰栗的嘲諷與危險,“可以。且問幽寂大人,肯否與你璃淵結算這‘代勞’之資?想必幽印使會很樂意與敖巡將軍細細分說,一枚靈髓折算幾何,一息工時又價碼多少。”他話語中的譏諷愈發尖銳,“亦或,”
    他的目光驟然變得幽深,如同打開了通往九幽的裂縫,“爾欲試我引渡之權,能否拘得龍魂?”
    “龍魂”二字,如同驚雷,炸響在死寂的橋頭!
    不僅是敖巡,連他身後那些如同鐵鑄的玄甲禁衛,那連成一片的冰冷氣息都猛地一窒,出現了一絲明顯的紊亂!引渡龍魂?這是何等猖狂悖逆、褻瀆龍族威嚴的言論!自古以來,龍魂尊貴,豈容幽冥褻瀆?然而,結合陰詔司那深不可測、連龍宮高層都諱莫如深的恐怖傳聞,以及莫寧身上那純粹、古老、令人神魂本能畏懼的幽冥死氣,這瘋狂的威脅,竟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毛骨悚然的可信度!
    敖巡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額角甚至隱約有細小龍鱗浮現,那是情緒極度激動、龍力激蕩的征兆。金色豎瞳中怒火與殺意如同實質般噴薄欲出:“狂妄!區區陸生穢物,安敢在璃淵聖海口出狂言,褻瀆龍威!眾衛聽令!”
    “喏!!!”身後數十名玄甲禁衛齊聲暴喝,聲浪如同實質的海嘯,混合著沸騰的龍威與血腥煞氣,轟然朝著莫寧與瀾藍碾壓而來!靜淵橋劇烈震顫,橋下的無底深淵都仿佛被這恐怖的聲勢攪動,發出沉悶的轟鳴!
    瀾藍周身湛藍光芒驟然爆發,如同深海之中升起一輪藍色的冷月。手中寶匣嗡鳴震顫,內裏的龍珠感受到外界強大的壓力,自發流轉,釋放出磅礴而溫和的力量,與她自身的鎮海之力結合,形成一道堅凝無比、流轉著無數玄奧符文的水幕,護在二人身前,死死抵住那排山倒海般的威壓衝擊。她臉色微微發白,並非力不能支,而是因這驟然升級、近乎撕破臉的極端局麵。
    莫寧卻依舊紋絲不動,仿佛那足以碾碎山嶽的聯合氣勢隻是虛無。他甚至在那滔天煞氣中,再次向前踏了半步,右手緩緩自黑袍下伸出。那手掌蒼白得毫無血色,修長的手指如同冰冷的玉石雕琢,指尖縈繞著凝練到極致的幽暗死氣,僅僅是顯現出來,便讓周圍的光線進一步暗淡下去,仿佛連視線都會被那極致的“死”所吞噬。
    “滄漩太子麾下,果然盡是些隻懂咆哮、不通教化的莽夫。”他冰冷地評價,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壓過了對方的怒吼,直接點破這隊禁衛的所屬根源。二太子滄漩,軍人出身,執掌龍宮部分兵權,其部下作風強硬酷烈,紀律森嚴卻也傲慢排外,莫寧此言,可謂一針見血。
    就在這千鈞一發、血腥衝突即將爆發的瞬間,一個溫和舒緩、仿佛蘊藏著撫平一切波瀾力量的聲音,從不遠處悠然傳來,巧妙地切入這劍拔弩張的場域:
    “何事如此喧嘩?竟驚擾了聖橋清淨,可是有失遠客之道了。”
    隨著話音,一道身影自龍宮方向那璀璨的光暈中緩步而來。來人一身月白雲紋長袍,材質似水似絹,飄逸出塵。麵容俊雅溫潤,嘴角含著一抹令人如沐春風的微笑,行動間從容不迫,仿佛隻是信步閑遊,偶然途經此地。他周身沒有任何強大的力量外泄,卻自帶一種奇特的場域,所過之處,那原本凝固如鐵、充滿殺機的氣氛,竟如同被無形之手輕輕拂過,悄然緩和、消融了幾分。
    就連那怒火攻心、即將下令攻擊的敖巡,在看到來人時,臉上的暴戾也不由自主地收斂了些許,與身後一眾禁衛齊齊躬身行禮,聲音比起方才少了幾分煞氣,多了幾分恭敬:“參見四太子殿下!”
    來者正是璃淵龍宮四太子,滄玨。
    滄玨微微頷首,目光溫和地掃過場中,在那劍拔弩張的雙方身上停留一瞬,尤其是在莫寧那縈繞著死氣的指尖和瀾藍身前的水幕上略作停留,最終落在敖巡身上,語氣帶著些許恰到好處的、不容置疑的責備:“敖巡將軍,何以對遠道而來、為我龍宮立下大功的客人如此無禮?尤其是陰詔司的使者,乃是我龍宮貴客,豈容刀兵相向?”
    敖巡臉色一僵,急忙辯解,語氣卻不由自主地矮了三分:“四太子殿下明鑒!非是末將無禮!實在是此人……”他再次指向莫寧,但這次手指卻下意識地放低了些許,“身負幽冥死氣,汙穢不堪,按律不得靠近聖宮!末將亦是恪盡職守!且那瀾藍,乃是瓔魚罪裔之後,血脈不祥,豈配……”
    “敖巡將軍。”滄玨溫和地打斷他,聲音依舊平和,卻帶著一種無需提高聲調便自然存在的威嚴,“律法是根基,然亦需懂得權變。陰詔司諸位使者不辭勞苦,助我龍宮尋回失落已久的鎮海至寶,此乃天大的恩情。我璃淵龍宮豈是忘恩負義、固守陳規之輩?若因些許不合時宜的舊例,便寒了盟友之心,豈非因小失大,令四海恥笑?”
    他轉而看向瀾藍與莫寧,臉上笑容愈發謙和溫暖,如春風化雨:“藍令使,歸冥使,二位受驚了。滄玨管教不嚴,致使手下將士粗鄙無狀,隻知恪守死板舊規,不懂變通,衝撞了貴客,實在慚愧萬分。還望二位海涵,勿要與之計較。”
    他的目光在瀾藍身上停留時,清澈坦然,並無半分歧視或探究,隻有真誠的歉意與對其實力的尊重;落到莫寧身上時,則多了幾分恰到好處的好奇與重視,仿佛對他那身令人不安的幽冥死氣視而不見,隻看到一位強大的、值得拉攏的陰詔司印使。
    瀾藍周身寒氣緩緩收斂,身前水幕散去,她斂衽施了一禮,語氣恢複一貫的沉靜無波:“四太子殿下言重了。我等奉命而行,隻為順利交割龍珠,完璧歸趙,不願多生事端。”
    莫寧則依舊冷冷地注視著滄玨,並未因對方的突然出現和解圍而流露出絲毫緩和或感激之色。那隻縈繞著致命死氣的右手緩緩收回黑袍之中,仿佛什麽從未發生,但他周身那生人勿近的冰冷氣息卻未有半分減弱。他可不認為這位看似溫潤無害的四太子,是恰巧在這個關鍵時刻“信步”至此。
    滄玨仿佛渾然不覺莫寧的冷淡,笑容依舊和煦,側身讓出通路,優雅地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正當如此。父王雖在靜修,但早已吩咐下來,龍珠回歸乃當前頭等大事,一切事宜需優先處置。二位請隨我來,交割事宜,由我親自督辦,必不會再有任何不長眼之輩前來阻攔。”
    他這話說得輕描淡寫,溫文爾雅,卻將敖巡等將領方才的刁難行為直接定性為“粗鄙無狀”、“不懂變通”和“不長眼”,既全了對方的臉麵(未曾深究),又巧妙地貶斥了一番,更在瀾藍與莫寧麵前賣了個大大的人情。
    敖巡臉色一陣青白交錯,胸膛起伏,卻不敢再有多言,隻得咬著牙,低頭甕聲道:“末將……遵命。末將失職,請殿下責罰。”
    滄玨隨意地擺擺手,仿佛驅趕蒼蠅一般:“罷了,日後多加注意便是。守好你們的崗位。”
    “是!”敖巡與一眾禁衛齊聲應道,再次恢複了那雕塑般的姿態,隻是那投向莫寧背影的目光,愈發陰沉狠毒。
    滄玨這才笑著對瀾藍和莫寧道:“二位,請。”
    瀾藍微微頷首,托著龍珠寶匣,率先而行。莫寧默然跟上,步履無聲,如同幽靈滑過骨橋。經過滄玨身邊時,他冰冷的目光似乎極快地、不經意地掃過對方那溫潤如玉的側臉。
    滄玨笑容不變,宛如最無瑕的美玉,自然而然地跟在二人身旁半步之後的位置,語氣輕鬆地開始介紹起龍宮的建築特色與沿途景致,言語風趣,見識廣博,仿佛剛才那場險些釀成流血衝突的刁難從未發生過,他們隻是三位偶遇同遊的友人。
    隻是,在無人可見的角度,滄玨那含笑的眼底最深處,掠過一絲極淡、極幽微的算計光芒,快得如同錯覺。而莫寧黑袍之下,那遠超常人的、對靈魂與惡意的感知力,已如同無數最細微冰冷的觸須,悄然蔓延而出,無聲無息地纏繞向這位“謙和溫潤”、“及時雨”般的四太子周身,試圖探析那完美笑容下,究竟隱藏著怎樣的波瀾。
    靜淵橋上的危機看似化解,但龍宮這潭深不見底的幽水,此刻方才真正向兩位外來者顯露出其冰山之下、錯綜複雜、暗流洶湧的漩渦。瓔魚罪裔的過往陰影,陰詔司的超然威懾,太子派係間的傾軋算計……一切,都才剛剛開始。那宮門之後的輝煌璀璨,隱藏著的,是更深的森嚴與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