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四龍輪探碧波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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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碧波殿的冰冷仿佛能滲入骨髓,將時間都凍結得粘稠緩慢。方才淵正殿中那場充斥著惡意與威壓的對峙,餘波猶在,如同無形的潮水在這封閉的空間裏來回鼓蕩,壓抑得令人喘不過氣。
    瀾藍靜立窗邊,望著窗外那片被陣法扭曲、光怪陸離卻死寂無聲的“景致”,背影單薄而挺直,仿佛一尊凝固在深淵中的玉雕。莫寧則闔目盤坐於殿心蒲團之上,周身幽冥死氣如呼吸般微弱流轉,既是調息,亦是在感知這座龍宮無處不在的森嚴監控與暗流。
    寂靜並未持續太久。
    殿門外守衛的氣息忽然出現一絲不自然的擾動,緊接著,一個華麗慵懶、帶著令人不適的黏膩感的聲音便穿透殿門傳了進來,並未經過通傳,顯得極為無禮。
    “瀾藍姑娘,故人來訪,不開門一見麽?”
    是大太子滄溟。
    莫寧眼皮都未抬一下。瀾藍緩緩轉身,眉宇間凝結著一層寒霜,她並未開門,隻是冷聲應道:“大太子殿下有何貴幹?此地乃使臣暫居之所,恐不便接待。”
    “嗬嗬嗬……”滄溟在門外輕笑,似乎毫不在意她的冷淡,“方才殿中那些老朽言語無狀,唐突了佳人,本太子特來替他們賠個不是。順便……與姑娘談一樁交易。”
    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卻更添幾分令人作嘔的曖昧與威脅:“姑娘身負罪裔之名,在這龍宮之中舉步維艱,想必滋味不好受吧?你想不想……為你的家族,為那些死去的瓔魚罪……呃,族人,討回一個公道?或許,‘鏡海之叛’的舊案,並非沒有轉圜之餘地哦?”
    門外的氣息帶著一絲灼熱的貪婪,仿佛毒蛇吐信。
    瀾藍的指尖猛地一顫,眼中瞬間迸發出極致的冰冷與恨意,但她聲音卻依舊平穩得可怕:“殿下說笑了。舊案由龍王陛下與律法裁定,瀾藍人微言輕,不敢妄議。若無他事,殿下請回。”
    “嘖,真是不解風情。”滄溟的聲音冷了幾分,“本太子的耐心是有限的。給你機會你不要……莫非指望那個渾身死氣的陸上鬼魅能護住你?在這璃淵龍宮,本太子想要的東西,還沒有得不到的。你好好想想,是繼續背著罪裔之名永世不得超生,還是從了本太子,或許還能為你那死絕的家族掙得一絲……”
    “嘭!”
    一聲悶響,並非來自門外,而是源自殿內。
    莫寧周身原本內斂的幽冥死氣驟然外放了一瞬,雖未形成衝擊,卻讓整座碧波殿的溫度驟降,門廊上瞬間凝結起一層薄薄的黑霜。一股冰冷、死寂、充滿滅絕意味的威壓如同實質的警告,穿透殿門,精準地扼住了門外之人的咽喉。
    滄溟的汙言穢語戛然而止,仿佛被無形之手掐斷了聲音。門外傳來他略顯急促和驚怒的呼吸聲,顯然被這毫不掩飾的死亡威脅震懾住了。
    沉默了數息,滄溟才悻悻地哼了一聲,語氣恢複了之前的冰冷與傲慢:“……不識抬舉!我們走著瞧!”腳步聲伴隨著不滿的嘟囔逐漸遠去。
    殿內重新恢複死寂。瀾藍緊繃的身體微微放鬆,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將那翻湧的屈辱與殺意強行壓下。
    莫寧依舊閉目,仿佛剛才什麽都沒發生,隻是淡淡吐出一句:“聒噪的泥鰍。”
    瀾藍沒有回應,但緊握的拳頭緩緩鬆開了。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殿外再次傳來動靜。這次是規規矩矩的通傳:“二太子麾下軍師,敖青心,求見二位令使。”
    來的不是滄漩本人。
    殿門開啟,一名身著暗青色鱗甲、身形高挑矯健的女子邁步而入。她麵容秀麗卻冷峻,眼神銳利如鷹,行走間帶著軍人特有的幹脆利落,周身水靈之力凝練而沉穩。她目光快速掃過殿內環境,最後落在莫寧與瀾藍身上,抱拳行禮,動作標準得不帶一絲多餘情緒:“末將敖青心,奉二太子之命,特來探望二位使者,可有需龍宮協助之處?”
    言辭客氣,目的卻明顯是試探。
    莫寧依舊不語,仿佛對外界毫無興趣。
    瀾藍還禮,姿態無可挑剔:“有勞二太子殿下與敖軍師掛心,一切安好。”
    敖青心目光如炬,直視瀾藍:“二位遠道而來,風波勞頓,如今又因故滯留。二太子殿下擔憂或有小人作梗,延誤正事。不知二位對於龍珠交割,除麵見陛下外,是否另有章程?或對龍宮近日局勢,有所見解?殿下或可提供些許便利。”
    問題直接而尖銳,帶著軍人式的直白,卻又暗藏機鋒,試圖打探他們的真實目的和對太子之位的傾向。
    瀾藍神色不動,應對得滴水不漏:“謝殿下好意。陰詔司隻負責護送交割,嚴守契約即為章程。龍宮內務,非我等外使可置喙。一切但憑陛下聖裁。”
    敖青心又試探了幾句,皆被瀾藍以不變應萬變的官方辭令輕鬆擋回,甚至旁敲側擊詢問莫寧的來曆實力,也被瀾藍以“陰詔司內部事務”為由擋回。
    一番交鋒,敖青心見絲毫信息也未能獲取,對方冷靜得如同萬載玄冰,隻得放棄。她深深看了瀾藍一眼,再次抱拳:“既如此,末將告退。若有事,可憑此令牌聯係巡海衛。”她留下一枚冰冷的玄鐵令牌,告辭離去,步伐依舊穩健,卻透著一絲無功而返的沉悶。
    “軍人作風,心思不算差,可惜跟的主子政治智慧淺薄,全靠這軍師出謀劃策。”莫寧在敖青心走後,淡淡評價了一句,“莽夫之相。”
    瀾藍輕輕點頭,表示認同。
    未等喘息,殿外又響起一個清亮卻略顯急躁的聲音:“瀾藍姐姐!莫令使!我來看你們了!”
    三太子滄昱幾乎是闖了進來的,臉上帶著毫不作偽的關切:“我聽說大哥和二哥的人都來過了?他們沒為難你們吧?尤其是大哥,他要是敢欺負你,你告訴我,我去找他說理!”
    他那雙清澈的眼睛裏寫滿了真誠,甚至有些天真,與這深宮的詭譎格格不入。
    瀾藍微微搖頭:“謝三殿下關心,並無大事。”
    滄昱鬆了口氣,隨即又憤憤道:“那些老臣實在太可惡了!總是揪著過去的事情不放!瀾藍姐姐你放心,等日後……我定要奏請父王,重審舊案,還瓔魚族一個清白!”
    此言一出,莫寧終於掀開眼皮,用一種極其古怪的眼神打量了一下這位熱血上頭的三太子,然後又看向瀾藍,眼神裏的意思很明顯:這種貨色,是怎麽在吃人的龍宮裏活到現在的?還能被封為太子?
    瀾藍接收到他的目光,唇角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動,傳音入密,聲音細若遊絲,卻帶著一絲無奈的嘲諷:“他母親出身赤鱬族,據說心思純淨,天賦異稟,受海靈眷顧……而且,每次他闖下大禍或即將卷入致命漩渦時,總會有‘高人’及時遞給他一張救命的紙條或出現轉機。”
    莫寧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原來是氣運加身,外加背後有能人護持的傻白甜。
    滄昱並未察覺兩人間的無聲交流,還在那滔滔不絕地表達著他的同情與拉攏之意,甚至暗示若得他相助,將來必有回報。
    瀾藍始終保持著禮貌而疏遠的距離,婉拒了他的“好意”。
    滄昱見拉攏不成,臉上有些掛不住,那點少年心性的急躁便顯露出來,最終有些不悅地拂袖而去:“哼!你們……你們好自為之!”
    送走這位天真又暴躁的三太子,殿內終於迎來短暫的平靜。
    然而,這平靜並未持續多久。傍晚時分,殿門再次被敲響。
    這次來的,是四太子滄玨。他隻身一人,未帶任何隨從,臉上依舊掛著那溫和謙遜、無懈可擊的笑容。
    “叨擾二位了。”他語氣親切自然,如同走訪鄰裏,“今日殿中之事,讓二位受委屈了。我特備了些海境特有的‘靜心凝神’的茶茗,聊表歉意。”他手中提著一個精致的玉盒。
    瀾藍與莫寧皆不動聲色。滄玨卻並未過多寒暄,送上茶茗後,竟真的隻是說了些無關痛癢的家長裏短,詢問居住是否習慣,可需添置物品,又感慨了幾句龍宮近日因長兄逝世而彌漫的悲傷氛圍,言語間充滿對老龍王的擔憂和對兄弟們的關切。
    他坐了一盞茶的功夫,態度溫和得令人如沐春風,卻對龍珠、朝堂爭執、太子之位等敏感話題隻字未提,最後便彬彬有禮地告辭離去,仿佛真的隻是來送份禮物,表達一下關心。
    看著滄玨消失在門外的背影,莫寧眉頭微蹙。這位四太子的行為,反倒讓他有些捉摸不透。
    “他這是什麽意思?”莫寧冷聲問。
    瀾藍看著那盒昂貴的茶茗,眼神幽深,低聲道:“這才是最可怕的。大太子蠢而貪,二太子莽而直,三太子……天真易控。唯有這位四太子,蜃龍血脈,最擅幻惑人心,隱匿真實。”
    她頓了頓,聲音更冷:“他親自前來,不試探,不拉攏,隻示好。一則,是做給其他兄弟和龍宮上下看,彰顯他顧全大局、溫和仁厚的形象;二則,是在我們心中種下一顆疑懼的種子——他越是表現得無害,我們越會猜測他隱藏得有多深,從而自亂陣腳;三則……”
    瀾藍抬眼看向莫寧:“他在暗示,他擁有隨時接近我們、而我們卻無法看透他的能力和優勢。他在耐心等待,等待我們在這壓力下主動露出破綻,或者……被迫選擇向他求助。”
    莫寧眼中寒光一閃。好深的心思,好沉的耐心。
    “蜃龍?”他捕捉到這個詞。
    “是。”瀾藍頷首,“四位太子,血脈皆源自上古異獸。大太子滄溟,陵魚血脈,人麵魚身,善歌惑心;二太子滄漩,虎蛟血脈,魚身蛇尾,凶悍預危;三太子滄昱,赤鱬血脈,人麵魚身,心思昭明,靈力純淨;四太子滄玨……據傳是龍王義子,但其母係血脈極為神秘強大,乃蜃龍遺脈,吐氣成樓,幻化無方,最是莫測。”
    她娓娓道來,語氣平靜,卻將這龍宮權力漩渦下的暗流揭示得清晰無比。
    莫寧沉默了片刻,嘴角扯起一絲冰冷的弧度:“一窩子妖魔鬼怪。”
    然而,他話音未落,神色忽然微微一凝,目光銳利地掃向殿外某個方向。
    瀾藍也瞬間察覺,側耳傾聽。
    遠處的深海之中,似乎傳來一陣極其微弱、卻異常淒厲痛苦的……龍吟之聲?那聲音穿透重重禁製和水流,已然扭曲模糊,卻依舊能感受到其中蘊含的巨大痛苦與絕望,仿佛有什麽東西正在被強行撕裂、吞噬。
    聲音的來源,似乎是……龍宮最深處,老龍王閉關的方向?
    兩人對視一眼,皆看到對方眼中的驚疑與凝重。
    那聲音一閃即逝,仿佛隻是錯覺。
    但殿外原本就森嚴的守衛氣息,似乎在這一刻,變得更加緊繃和……詭異起來。
    碧波殿內的空氣,驟然降至冰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