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心魘回生局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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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寂,是這座廢棄偏殿唯一的語言。
    厚積的塵埃如同灰色的雪,覆蓋著斷裂的玉石柱子與傾頹的珊瑚雕飾,每一口呼吸都帶著陳腐與衰敗的氣息。濃重的、尚未完全凝固的血腥味是這死寂中唯一刺鼻的注解,源頭是那具倒在狼藉中央、毫無聲息的軀體。
    阿橙蘿指尖那縷幽藍色的蠱火,是這片絕對黑暗中唯一搖曳的光源,微弱,卻足以照見令人心悸的景象。火光跳動,映著她煞白的臉龐,那雙總是含著戲謔或冰冷的眼眸,此刻被前所未有的驚駭與一種近乎荒謬的難以置信填滿。她死死盯著莫寧胸口——那裏,原本該是心髒的位置,隻剩下一個碗口大的、邊緣焦黑破碎、甚至能看到森然斷骨的可怖空洞。黑袍的碎片黏連在傷口邊緣,被一種凝固的、散發著微弱死氣的漆黑血液浸透。
    這本該是一幅死亡的定格畫。
    但……
    “他…他的心…”阿橙蘿的聲音幹澀得如同砂礫摩擦,每一個字都艱難地擠出喉嚨,她轉向瀾藍,眼神裏充滿了無法理解的悚然,“…好像在…自己長出來?!”
    瀾藍聞言,身形猛地一晃,仿佛被無形的重錘擊中。方才湧出的淚水還掛在蒼白如紙的臉頰上,此刻卻因這遠超認知的詭異話語而凝固。她難以置信地望向那具毫無生命波動的“屍體”,理智在尖叫著絕無可能,心脈盡碎,生機斷絕,這是鐵律!可阿橙蘿那絕非偽裝的、近乎崩潰的震驚表情,又像一根脆弱的蛛絲,吊起一絲荒誕到令人絕望的微弱希冀。
    死寂再次籠罩,隻有兩人急促壓抑的呼吸聲。
    然後——
    地上那具冰冷的“屍體”,極其輕微地、痙攣般地抽搐了一下。
    聲音很輕,在這落針可聞的死寂中卻不啻驚雷!
    緊接著,一陣極其細微、卻令人頭皮發麻、牙酸倒錯的“窸窣”聲,清晰地從莫寧胸口那個恐怖的血洞中傳了出來!那聲音,像是無數細小的蟲豸在瘋狂蠕動,又像是新生的肉芽在強行擠壓、增殖、重構!
    在幽藍蠱火的照射下,可清晰地看到:森白的、碎裂的胸骨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強行擠壓、複位;撕裂的肌肉纖維如同擁有獨立生命的活物,扭曲著、纏繞著,自行連接愈合;更可怕的是,在那空洞的最深處,一顆殘缺了一半、顏色暗沉如黑曜石、卻仍在極其微弱且頑強地收縮搏動的……心髒雛形,正以一種違背常理、近乎恐怖的速度,從無到有地重生!
    磅礴精純、卻冰冷死寂到極致的幽冥氣息,如同沉睡萬古的凶獸驟然蘇醒,開始從他身體最深處彌漫開來,初時細微,隨即越來越洶湧,將周圍的塵埃都推開一圈無形的漣漪。
    “呃……”
    一聲極低啞、仿佛從九幽最深處掙紮著攀爬而出的**,從莫寧的喉間艱難溢出。他緊閉的眼睫劇烈顫動,如同掙紮破繭的蝶,隨即猛地睜開!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以往的深邃幽黑被徹底取代,瞳孔深處化為了兩個緩緩旋轉的、深不見底的漩渦,那漩渦中沒有任何光亮,隻有純粹的、能吞噬一切生命與希望的絕對死寂。冰冷,漠然,卻又帶著一種洞穿一切虛妄與生死的……神性般的殘酷。
    他的目光先是渙散了一瞬,隨即迅速聚焦,落在近在咫尺、臉上血色盡褪、驚駭欲絕的阿橙蘿臉上。
    短暫的茫然後,他扯動了一下嘴角,似乎想做出一個慣常的嘲諷表情,卻因為麵部肌肉與神經正在高速再生而顯得有些扭曲詭異,聲音沙啞得如同粗糙的砂紙相互摩擦:
    “嗬…大驚小怪…同命蠱…白種了?陰詔司…魂印使…哪個不是…從幽冥爬回來的…怪物…”
    他斷斷續續地說著,每一個字都耗費著巨大的氣力,卻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他嚐試用手臂支撐起身體,新生的骨骼與肌肉纖維發出令人極度不適的“咯吱”聲響,仿佛一具正在自行拚湊起來的破碎人偶。
    阿橙蘿猛地一個激靈,從極致的震驚中回過神來。驚駭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著滔天惱怒、劫後餘生的後怕、以及極度不爽的複雜情緒。她狠狠剜了莫寧一眼,嘴上絲毫不肯落下風:“呸!誰知道你這毒舌鬼這次死得這麽透心涼!心都沒了!姐姐我還以為真要提前守寡,還得給你這冰塊臉風光大葬呢!下次再玩這麽刺激,我就…我就真把你剩下的零件煉成最醜、最臭的看門蠱屍!”
    話雖說得無比刻薄,她還是伸出手,掌心貼在他正在劇烈起伏、重塑的胸膛附近,一股柔和卻帶著奇異生機的七彩蠱力度了過去,小心翼翼地輔助他穩定那洶湧複蘇卻因高速再生而略顯狂亂暴走的幽冥死氣。
    莫寧沒有拒絕,借助她的力道,緩緩坐直了身體。他低頭,漠然地看著自己胸口那正在以肉眼可見速度愈合、新生的血肉不斷覆蓋傷口的景象,眉頭微微蹙起:“蜃晦…那三枚貝幣…有古怪…不僅能徹底湮滅生機…還能噬魂蝕魄…差點…真就…回不來了…”
    他清晰地感受到體內力量的回歸,甚至因為這次無限接近於真正死亡的體驗,對幽冥死氣的本源力量有了更深刻、更恐怖的領悟與掌控,周身彌漫的死氣愈發內斂,卻也愈發深邃駭人。但蜃晦那詭異莫測的兵器、以及其深不見底的根基所帶來的致命威脅感,已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入他的感知。
    這時,他才似乎真正注意到一旁那個一直沉默的身影。
    目光轉動,落在了臉色蒼白如雪、眼圈泛紅、貝齒緊咬著下唇以至於幾乎滲出血絲、卻依舊強忍著所有翻騰情緒、隻用一雙複雜到難以形容的眸子死死望著他的瀾藍。
    四目相對。
    空氣仿佛凝固了。
    瀾藍的嘴唇輕輕顫抖著,似乎有千言萬語——關切、後怕、疑問、甚至是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全都堵在喉嚨深處。最終,所有的洶湧澎湃,卻隻化作了一句帶著無法掩飾顫音的低語,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沒事就好。”
    她終究是瓔魚族最後的貴族,刻入骨子裏的禮儀與驕傲,讓她無法像阿橙蘿那般肆意宣泄情緒。可這短短四個字裏所蘊含的沉重如山的如釋重負,以及那被強行壓抑下去的萬千未盡之言,卻比任何哭喊都更能撞擊人心。
    莫寧沉默地凝視了她片刻,那雙漆黑漩渦般的眼底深處,似乎閃過一絲極其細微、幾乎無法捕捉的波瀾,快得如同錯覺。他率先移開了目光,聲音恢複了以往那種能凍結海水的冰冷平淡,隻是似乎少了幾分慣有的刻薄:“嗯。死不了。”
    他活動了一下幾乎已完全愈合、蒼白卻充滿力量的手腕,感受著重新充盈肢體的、更勝從前的幽冥之力。他的目光銳利如刀,掃向殿外黑暗的甬道,側耳傾聽著從遠方隱隱傳來的、越來越清晰的喧囂與能量碰撞的波動。
    “外麵情況如何?我‘死’了多久?”他的問題直接而簡潔。
    阿橙蘿立刻以最快的語速,將之後發生的驚變言簡意賅地道出:韜略殿內龍珠二次異變、顯現出已故太子與瀾藍之父爭執、以及太子臨終托付的片段;丞相滄圖的震驚失態與大太子滄溟的茫然;四太子滄玨的阻攔與她們之後的逃亡……
    “…現在龍宮肯定徹底亂套了,比一鍋煮沸的雜燴粥還爛!”阿橙蘿總結道,眼神閃爍不定,透著興奮與警惕,“滄圖那老狐狸和滄溟那條傻魚,肯定被太子臨死的影像嚇得屁滾尿流,蜃晦那殺千刀的混蛋現在一定以為你死得透透的了,正不知道在哪兒偷著樂呢!滄玨那小狐狸現在怕是焦頭爛額,既要撲滅龍珠引發的爛攤子,又得掘地三尺把咱們找出來……”
    莫寧靜靜地聽著,眼中那兩個深邃的死亡漩渦緩緩轉動,如同最精密的羅盤,飛速地整合、分析著每一條信息。遠處的喊殺聲、能量爆鳴聲越來越清晰,顯然混亂正在迅速升級擴散。
    “太子影像…殘卷…”他低聲重複著這兩個關鍵詞,冰冷的目光轉向瀾藍,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一切迷霧,“看來,所有的線頭,都係在了已故太子和赤媛妃身上。”他站起身,破碎的黑袍下擺無風自動,周身繚繞的死氣將附著其上的血汙與塵埃盡數吞噬湮滅,氣息雖未完全恢複到巔峰狀態,卻散發出一種更加幽深難測、令人望之生畏的壓迫感。
    “蜃晦以為我死了,這是他最大的誤判,也是我們的機會。”莫寧的聲音斬釘截鐵,冰冷如萬載玄冰,“他一定會趁此機會,加快動作,徹底攪渾水,達成他的目的。四位太子…哼,這局拖延太久的棋,也該到最終將軍的時候了。”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話,遠處猛然傳來一聲劇烈的爆炸轟鳴,緊接著是更加混亂的呐喊和兵器碰撞聲,甚至能隱約分辨出不同屬性妖力激烈對撞的光華在昏暗的水域中閃爍!
    “聽動靜,像是二太子那些硬骨頭的親衛營和大太子那群烏合之眾徹底撞上了?”阿橙蘿側耳傾聽,饒有興致地挑眉。
    “不止。”莫寧的感知遠比她更為敏銳恐怖,他緩緩搖頭,目光似乎能穿透重重宮牆,“還有第三股、第四股更陰晦的力量介入…是滄玨精心培養的影鱗衛,以及…蜃晦不知用什麽手段暗中操控埋下的暗棋。”
    四方勢力,因龍珠的二次異變、太子禁忌影像的顯現、以及他這位陰詔司魂印使的“死亡”這一係列石破天驚的變故,終於徹底撕毀了最後一點虛偽的和平麵具,開始了更加激烈、更加赤裸、更加血腥的碰撞與角逐!而這一切風暴的核心,都無可避免地指向了那場被血腥掩蓋的“鏡海之叛”,以及已故太子離奇死亡的真正真相!
    “我們現在去哪?”瀾藍強迫自己從巨大的情緒波動中徹底冷靜下來,深吸一口氣,凝聲問道。袖中的殘卷微微發燙,仿佛與遠方那越來越混亂的能量波動產生了某種詭異的共鳴。
    莫寧目光幽深,如同兩道實質的黑色冰棱,射向龍宮核心區域能量波動最混亂、最集中的方向,那裏,無疑是這場最終風暴的漩渦眼。
    “去找赤媛妃。”他冷然道,語氣不容置疑,“蜃晦若想徹底掌控局麵或攪亂一切,必然不會讓她繼續‘安靜’地躺著。而且…”他頓了頓,聲音更冷了幾分,“她昏迷前緊握的東西,是時候物歸原主了。”
    他指的,正是那份可能記載著最關鍵真相、或許已被滄玨或蜃晦的人趁亂從昏迷的赤媛妃身上取走的、屬於太子的另一半殘卷!
    三人不再有絲毫耽擱。由莫寧領頭,他周身死氣自然彌散開來,如同融入夜色本身,精準地屏蔽著三人的所有氣息。憑借著對死亡力量的極致掌控和對能量混亂波動的超凡感知,他們如同三道沒有實體的幽魂,悄無聲息地融入龍宮越發瘋狂和混亂的暗流之中,向著那片匯聚了所有陰謀、仇恨與鮮血的最終漩渦中心,潛行而去。
    每個人都清楚,這一次,他們將不再麵對試探與迂回。等待他們的,將是徹底白熱化的、圖窮匕見的最終角逐!那隱藏在“鏡海之叛”滔天血浪背後的漆黑真相,正伴隨著越來越響的廝殺聲,緩緩地、猙獰地,揭開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