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蠱語翻舊債難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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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藥閣那混雜著千百種詭異藥香的區域,陰詔司固有的死寂與冰冷重新包裹上來。廊道幽深,石壁嶙峋,唯有腳步踏在冰冷岩地上發出的細微回響,以及心口那新生的、平穩卻蘊含磅礴力量的心跳聲,提醒著莫寧自身的存在。
他需要去找阿橙蘿。
並非出於情願,而是理智權衡的結果。瘴癘之澤那種地方,毒蟲橫行,蠱瘴密布,危機四伏。碧蘅與夕青,一個滿嘴謊話的藥師,一個純粹救人的醫者,自保能力有限。而他雖不懼搏殺,但對那些防不勝防的陰毒蠱術、詭異瘴氣,終究不如專精此道的阿橙蘿來得擅長。有這妖女同行,風險能降低不少。更何況…他瞥了一眼自己空蕩蕩的雙手,那筆本該到手的“賣命錢”還在她手裏。
穿過幾條岔路,越往阿橙蘿所在的“千蠱窟”區域靠近,空氣中的異味便愈發濃重。不再是藥閣的複雜香氣,而是一種混合了甜膩花香、腐敗草木、以及某種活物特有的腥氣的怪異味道,聞之令人頭暈目眩,神魂微蕩。石壁兩側開始出現密密麻麻的孔洞,內裏偶爾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窸窣聲或嘶鳴。
千蠱窟的入口處,垂掛著無數條色彩斑斕、緩緩蠕動著的細長藤蔓,如同活著的門簾。莫寧麵無表情,周身死氣微放,那些藤蔓仿佛遇到天敵般,迅速畏縮退開,露出後麵一個寬敞卻光線晦暗的洞窟。
洞窟內景象更是詭譎。無數大小不一、材質各異的罐甕壺瓶隨意堆放,有些透明,能看見裏麵豢養著的奇形怪狀的蠱蟲。半空中漂浮著幾團閃爍著磷光的霧氣,那是煉蠱時逸散的毒瘴。牆壁上爬滿了色彩豔麗的苔蘚和菌類,地麵卻異常幹淨,光可鑒人。
阿橙蘿正赤著雙足,蹲在一個咕嘟冒泡的紫金色小鼎前,小心翼翼地將一株不斷扭動的黑色草葉投入其中。她今日換了一身更為貼合的橙紗衣裙,襯得身段玲瓏凹凸,側臉在鼎爐幽光的映照下,顯得專注而妖異。
聽到腳步聲,她頭也沒回,聲音帶著慣有的嬌俏笑意:“喲~這不是剛被碧蘅姐姐‘妙手回春’了的毒舌鬼嘛?怎麽,良心發現,來給本夫人請安了?”
莫寧懶得跟她繞彎子,直接冷聲道:“三日後,去瘴癘之澤,護衛碧蘅和夕青參加杏林會。你準備一下。”
阿橙蘿投藥的動作頓都沒頓,幹脆利落地拒絕:“不去。”
“理由。”莫寧聲音沉了下去。
“理由啊?”阿橙蘿這才慢悠悠地站起身,轉過身來,笑吟吟地看著他,伸出纖纖玉指,開始一條條數,“這第一呢,人家最近在煉一爐‘千嬌百媚蠱’,火候正到關鍵處,離不得人。這第二呢,瘴癘之澤那破地方,又濕又熱,毒蟲還醜,會弄髒人家的新裙子。這第三呢…”
她忽然湊近幾步,幾乎貼到莫寧身前,仰起臉,吐氣如蘭,眼中卻閃爍著狡黠又危險的光芒,“人家怕去了那裏,看到某些不長眼的毒物招惹了咱們莫令使,一個忍不住把它們都毒死了,搶了您老人家的風頭,您又該擺臭臉給人家看了~”
莫寧眉頭緊鎖,強忍著把她推開的衝動:“說人話。”
“人話就是——沒、空、沒、興、趣!”阿橙蘿一字一頓,笑得像隻偷腥的貓。她甚至還故意從袖子裏摸出那兩枚屬於莫寧的功勳令牌,用兩根手指捏著,在莫寧眼前慢悠悠地晃來晃去,發出清脆的碰撞聲。“哎呀,差點忘了,咱們莫大令使的‘賣命錢’還在我這兒呢~怎麽?是想用這個請我當保鏢?嗯…讓我看看夠不夠哦~”
那晃動的令牌,那戲謔的語氣,無一不在挑戰著莫寧的忍耐極限。他周身死氣不受控製地翻湧了一下,使得洞窟內的溫度驟降,那些罐甕裏的蠱蟲似乎都安靜了一瞬。
阿橙蘿卻仿佛毫無察覺,反而笑得更歡了,她甚至伸出另一隻手,用指尖輕輕點了點莫寧的胸口——正是之前心髒異變的位置,雖然隱患已除,但那觸感依舊讓莫寧肌肉瞬間繃緊。
“喲~生氣啦?”她歪著頭,眼神無辜又惡劣,“別那麽小氣嘛~咱們可是拜過天地的‘夫妻’,你的不就是我的?再說了,你莫大令使紅顏知己那麽多,哪還在乎這點小錢呀?”
莫寧眼神一寒:“你胡說什麽?”
“我哪有胡說?”阿橙蘿瞪大了眼睛,一副“你竟敢不認賬”的表情,掰著手指頭開始算,“你看啊,家裏不是還有個青梅竹馬、等著你回去完婚的旌劍門師妹蘇挽晴嘛?哦對了,聽說上次去南疆出任務,不知道是誰被那狼族的聖女赤珠騙得團團轉,居然傻乎乎跟人簽了啥‘血狼契’,現在好了,人家隔三差五就能感應到你在哪兒,甩都甩不掉~這算不算又是一筆風流債?”
她每說一句,莫寧的臉色就黑一分。蘇挽晴是師門早年定下的婚約,他早已置之腦後;南疆狼族聖女赤珠那件事,更是他此生最大的糗事和教訓之一,那血狼契如同跗骨之蛆,至今仍是個麻煩。這些事被阿橙蘿用這種語氣翻出來,簡直是在他雷區上瘋狂踩踏。
“哦,還有還有,”阿橙蘿仿佛嫌火不夠旺,又添了一把柴,故作歎息道,“現在可好,跑去璃淵龍宮轉一圈,又認了個攝政的姨母,聽說那龍宮裏還有幾位龍公主對你青眼有加?嘖嘖嘖,莫令使,你這三妻四妾的排場,可比戲詔官大人都會享福呢~哪像我這可憐的‘正牌夫人’,還得幫你管著這點微薄的‘家用’,唉~”
她一邊說,一邊故意把令牌晃得更響,那表情委屈又狡黠,仿佛莫寧是個拋妻棄子、十惡不赦的負心漢。
莫寧額角青筋直跳,周身死氣幾乎要凝成實質。他猛地伸手,快如閃電,抓向那兩枚晃動的令牌!
但阿橙蘿似乎早有預料,手腕如同沒有骨頭般輕輕一扭,竟以毫厘之差避開了莫寧的手,同時足尖一點,身影如同輕飄飄的羽毛般向後滑開數尺,依舊笑靨如花。
“怎麽?說中心事,惱羞成怒,要動手搶啦?”她將令牌牢牢握在手中,背到身後,“夫君~你這可是家暴哦~信不信我馬上就去慈詔使那裏哭訴,說你欺負我?”
莫寧一擊落空,站在原地,胸口微微起伏,眼神冰冷得幾乎要凍結空氣。他知道,跟這妖女動手占不到任何便宜,她的蠱術和身法都詭譎莫測,更何況還有那該死的同命蠱牽連。
他死死盯著阿橙蘿那副“你能奈我何”的得意嘴臉,半晌,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令牌還我。去不去隨你。”
“不去~”阿橙蘿回答得幹脆利落,甚至還補充了一句,“錢也不還~有本事你來搶啊?搶到了就還你~不過嘛…”她拖長了語調,眼神瞄向莫寧剛才抓空的手,意有所指,“下次再動手,說不定碰到你的就不是我的手指,而是別的什麽可愛的小東西了哦~”
威脅,赤裸裸的威脅。
莫寧深深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下把那滿窟蠱蟲連帶這妖女一起砸碎的衝動。他知道,再說下去也隻是自取其辱。這女人打定主意不去,就算幽寂親自來,她也能編出更多稀奇古怪的理由。
他不再廢話,轉身就走,背影僵硬,彌漫著生人勿近的凜冽寒氣。
身後傳來阿橙蘿銀鈴般的、帶著勝利意味的輕笑:“夫君慢走~記得從瘴癘之澤帶點特產毒蟲回來給我當禮物呀~不然家法伺候哦~”
莫寧的腳步更快了,幾乎化作一道黑影,瞬間消失在千蠱窟外的廊道盡頭。
直到徹底感受不到莫寧的氣息,阿橙蘿臉上的笑容才慢慢斂去。她把玩著手中那兩枚冰冷的令牌,眼中閃過一絲複雜難明的光芒,低聲自語,聲音輕得隻有自己能聽見:“瘴癘之澤…濟世杏林會…哼,麻煩死了…才不去湊熱鬧…”
她轉身,重新蹲回那紫金小鼎前,看著裏麵翻滾的毒液,眼神卻有些飄忽,不知在想些什麽。
而另一邊,莫寧帶著一身的低氣壓和滿腔無處發泄的憋悶,回到了自己的居所——一處更為偏僻、幾乎沒有任何陳設的冰冷石室。他需要冷靜,需要為三日後的行程做準備,盡管同行者隻有一個滿口謊言的藥師和一個不擅戰鬥的醫者,前景一片灰暗。
阿橙蘿的拒絕在他意料之中,但那些翻出來的舊賬,依舊像一根根毒刺,紮得他心煩意亂。蘇挽晴…赤珠…還有這陰魂不散的妖女…他這輩子,似乎注定要和這些麻煩的女人糾纏不清。
他閉上眼,試圖凝神靜氣,但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瘴癘之澤的毒瘴,以及…那妖女晃動著令牌、笑得惡劣又迷人的臉孔。
該死的同命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