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青囊噬骨燼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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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如墨,藥王穀的靜舍之外,風聲嗚咽。
    夕青指尖微顫,方才那聲淒厲呼嘯撕裂穀中虛假的寧靜,也攪動了她心中冰冷的不安。她剛將最後一點人骨藥渣用絹帕包好,門外嘈雜的腳步聲已如擂鼓般逼近。
    “咚!咚!咚!”
    敲門聲粗暴,並非問候,而是宣告。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胸腔裏翻湧的驚怒與悲憫,醫者的純粹在此刻化為一種近乎絕望的堅定。她拉開門閂。
    門外火把獵獵,扭曲的光影映照著一張張看似慈眉善目,此刻卻冰冷如石雕的臉。為首的是日間那笑容和煦的孫長老,隻是此刻那笑意半分不剩,唯餘眼瞳裏深藏的渾濁與厲色。他身後簇擁著數名藥王穀弟子,手持藥杵、銀針、以及泛著不詳綠芒的繩索,更遠處,影影綽綽站著幾個身形僵直、目光空洞的“人”——那些完美的“藥人”。
    “夕青姑娘,”孫長老開口,聲音幹澀得像砂紙磨過枯木,“穀中突發變故,有賊人破壞聖地,驚擾藥母。為安全計,需請諸位貴客暫移他處,接受問詢。”
    話說得客氣,那目光卻如毒鉤,死死鎖住她屋內桌上未來得及完全藏起的藥杵和研缽。
    夕青身形筆直,擋在門前,聲音是她自己都未料到的平靜:“藥王穀的待客之道,便是深夜持械,圍堵靜舍?我乃陰詔司青令,此行代表司內與會,非是爾等可隨意盤問的囚徒。”
    “陰詔司威名,老朽自是知曉。”孫長老皮笑肉不笑,“然,藥王穀亦有穀規。適才有弟子見姑娘於藥房附近徘徊,行跡……頗有疑處。且姑娘房中似有異響,為免誤會,還請姑娘行個方便,容我等入內一觀,或隨我等前往‘淨室’一敘,澄清即可。”
    他目光掃過桌角露出的一角絹帕,那上麵沾染著些許灰白粉末。
    夕青心下一沉,知道對方早有準備,拖延無益。她冷笑,那溫柔耐心的麵具徹底碎裂,露出其下屬於陰詔令使的冰冷棱角:“澄清?是要澄清你們以活人試藥,竊取生機,還是澄清這滿穀‘聖藥’皆摻著人骨灰燼?”
    話音未落,氣氛驟然繃緊至極限!
    孫長老臉色劇變,那點偽善徹底剝落,厲喝道:“妖女胡言!汙蔑聖穀,其心可誅!拿下!”
    身後那些弟子與藥人立時湧動上前,藥杵銀針直撲夕青。
    夕青雖主醫道複蘇,非專事搏殺,然陰詔司七令豈是庸手?她身形疾退,素手翻飛間,數點寒芒發射而出——並非殺敵,乃是淬了強效麻沸的銀針,專破氣力。
    銀針沒入當先兩名弟子體內,那兩人哼都未哼便軟倒在地。但藥人無知無覺,步伐不停,手臂如鐵鉗般抓來。夕青指尖再彈,粉末彌漫,帶有劇烈迷幻之效的藥粉吸入藥人口鼻,卻隻讓他們動作微微一滯,渾濁的眼珠轉動一下,便再次撲上。
    他們的身體,早已被各種藥物侵蝕改造得異於常人。
    繩索如毒蛇般纏來,夕青閃避間,袖袍被一名藥人撕扯而下。她心知不敵,卻毫不退縮,眼中是近乎悲壯的決然。她猛地將桌上那包藥渣擲向孫長老麵門!
    “這便是你們的濟世仁心!”
    孫長老拂袖擋開,藥渣散落一地,那灰白的顏色刺目驚心。他臉色鐵青,再無半點遲疑:“冥頑不靈!封其竅穴,帶入‘苦髓窯’!交由藥王親自發落!”
    數道銀針帶著幽光,精準地刺入夕青周身大穴。她悶哼一聲,真氣瞬間滯澀,綿軟倒地。最後映入眼簾的,是孫長老那扭曲貪婪的臉龐和藥人們毫無生氣的瞳孔。
    她被粗暴提起,拖離靜舍,消失在更深的黑暗裏。遠處,那聲淒厲的呼嘯餘音似乎仍在穀中回蕩,如同葬歌。
    ……
    同一時刻,另一處陰影劇烈晃動,莫寧的身影如鬼魅般跌出,周身裹挾著濃得化不開的血腥與死氣。他方才強行破壞那生機傳輸陣法核心,引發的反噬混亂遠超預期,地底深處那聲凶戾到極點的嘶吼幾乎震裂神魂。此刻他胸口氣血翻騰,左臂上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正被漆黑死氣纏繞,緩緩止血收口。
    他剛穩住身形,一道綠影便如輕煙般掠至身前。
    碧蘅此刻臉上再無半分平日裏的恬淡謊話,隻有一片冰冷的焦急與憤怒,她一把抓住莫寧完好的右臂,指尖用力得發白:“莫寧!他們來了!夕青她……”
    “說清楚。”莫寧聲音嘶啞,如同冰碴摩擦。他目光掃過碧蘅空無一人的身後,心猛地一沉。
    “藥王穀的人!剛才大批人圍了她的靜舍!我遠遠看見,她被製住帶走了!”碧蘅語速極快,“他們定是發現了!我拿到了單據丹藥,夕青分析了藥渣,加上你弄出的動靜……他們狗急跳牆了!”
    莫寧眼中血色瞬間暴漲,周身壓抑的殺意轟然炸開,宛如實質的寒冰地獄席卷四周,地麵霜紋蔓延。他二話不說,轉身就欲衝向夕青靜舍的方向。
    “站住!”碧蘅死死拽住他,聲音尖銳,“你此刻去便是自投羅網!他們必有埋伏!就等著我們!”
    “放手。”莫寧頭也不回,語氣是極致的冰冷,那之下是即將噴發的毀滅岩漿,“她必須回來。”
    “我知道!但不是這樣去送死!”碧蘅猛地繞到他身前,擋住去路,她仰頭盯著他那雙幾乎失去理智的血眸,“莫寧!聽我說!他們現在不會立刻殺她!他們是藥師!他們是惡魔!他們最可能做的是——”
    她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極深的恐懼,聲音壓得更低,卻更刺骨:“——拿她試藥!或者…把她也變成‘藥人’!我們需要計劃,不是送死!”
    “等不了。”莫寧手腕一翻,冰冷死氣震開碧蘅的手,“每遲一息,她便墮地獄一分。”
    “那你就帶著我們所有人一起徹底陷進地獄嗎?!”碧蘅厲聲斥道,再次撲上,竟不顧他周身凜冽的死氣,雙手緊緊抱住他的手臂,“你看看你!傷得不輕!陣法反噬好受嗎?地底下那東西醒了嗎?你現在去,救不了她,隻會把自己也填進去!到時誰去救她?!”
    莫寧動作一滯。地底那聲嘶吼仍在腦中回蕩,帶著令人心悸的古老凶威。碧蘅的話像冰錐,刺入他沸騰的殺意。
    “他們把她帶去哪裏?”他問,聲音沉得可怕。
    “方向…是往穀底最深處的禁地方向。”碧蘅急速道,“我偷看的檔案裏有模糊提及,‘苦髓窯’、‘孕藥窟’…都在那邊。防守必然極嚴!”
    莫寧閉上眼,深吸一口氣,那空氣中彌漫的藥香此刻聞起來盡是腐朽與血腥。再睜眼時,眸中血色未退,卻多了一絲強行壓製的、近乎殘忍的冷靜。
    “你拿到了什麽?”他問碧蘅。
    碧蘅立刻從懷中掏出幾份單據和一個玉瓶:“異常丹藥的領取記錄,數量巨大,去向不明。還有大量采購禁藥和…拘禁器具的單據。這丹藥,”她晃了晃玉瓶,“氣息詭異,生機與死氣混雜,絕對非凡間正藥。”
    她又快速補充:“夕青的藥渣分析已確定,含人骨成分,且有多種惑亂心神、催化生命潛能的猛藥,服用者會亢奮透支,直至…油盡燈枯,成為養料。”
    所有線索,在此刻徹底串聯,勾勒出無比黑暗恐怖的真相。
    莫寧沉默片刻,忽然道:“你擅長說謊。”
    碧蘅一怔。
    “你現在回去。若有人問起,便說與我二人早已分開,不知夕青去向,被我夜間詭異行徑驚擾,正欲尋長老報告。表現的害怕、疑惑,但不要過分打探。”莫寧語速極快,指令清晰,“試探他們的口風,確認他們下一步動作,尤其是穀中高層、尤其是那位‘藥王’的動向。”
    “你要我去套話?”碧蘅瞬間明白,“這太危險!他們未必信!”
    “他們需要信。”莫寧眼神冰寒,“混亂已起,他們也需要穩住局麵,不會立刻對你這‘不知情’的陰詔令使下手。這是最快的法子。”
    他頓了頓,聲音裏透出一股令人膽寒的決絕:“我去尋那地底嘶吼之源。那東西若醒來,藥王穀首當其衝。他們最怕什麽,我就去揭開什麽。”
    調虎離山,釜底抽薪!
    碧蘅倒吸一口涼氣,被莫寧這瘋狂大膽的計劃震住。直麵那地底未知的恐怖存在?這比直接衝擊牢窟更加危險!
    “你……”
    “一刻鍾。”莫寧打斷她,目光如兩柄淬毒的利刃,直刺她眼中,“無論能否探知消息,一刻鍾後,必須撤離原處,到穀西側亂林匯合。若我不至…”他略一停頓,毫無波瀾地道,“你便自行設法突圍,將此地罪惡,上報幽寂或…冥淵。”
    聽到“冥淵”二字,碧蘅身子幾不可察地一顫。那是個比眼前地獄更令人恐懼的名字。
    但她沒有猶豫,重重點頭:“好!一刻鍾!”
    莫寧不再多言,身形一晃,已融入陰影,朝著那地底嘶吼傳來的方向,那更濃鬱、更令人作嘔的生機與死氣混雜的源頭潛去。他的速度極快,仿佛傷勢已不存在,唯有留下的冰冷死意,久久不散。
    碧蘅望著他消失的方向,用力抿了抿唇,迅速整理了一下衣衫和表情,將那驚怒恐懼壓下,換上一副略帶惶惑與不安的神情,朝著燈火通明處快步走去。
    她的謊言,即將登場。
    而與此同時,在藥王穀最深的地底,夕青被拖拽著穿過一道又一道沉重石閘。
    空氣變得濕熱粘稠,彌漫著濃烈到極致的藥味,混雜著一種難以形容的、血肉腐爛與奇異馨香交織的怪味。巨大的窯窟中央,是一座巨大的青銅藥鼎,底下地火熊熊,鼎內墨綠色的藥汁翻滾沸騰,不時冒出巨大的氣泡,破裂開,散發出的蒸汽讓周圍石壁都掛滿了粘稠的液滴。
    鼎爐旁,站著一位身著繁複華麗綠色藥袍的老者,他身形幹瘦,麵色卻紅潤異常,一雙眼睛閃爍著近乎狂熱的精光,正手持一柄玉杖,緩緩攪動鼎內藥汁。
    正是藥王。
    孫長老恭敬上前:“藥王,人已帶到。此女乃陰詔司青令,精通醫道,似已窺破我穀秘辛,且其身具特殊生機,或可為‘母液’再添薪柴。”
    藥王緩緩轉過頭,目光落在被封住穴道、無法動彈卻仍用冰冷目光瞪視他的夕青身上,臉上露出一抹詭異的笑容。
    “陰詔司…青令?回春令…好,甚好。”他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陶醉的意味,“《青囊經》有載,以醫者仁心為引,佐以萬千生靈精魄,可逆生死,奪造化…今日,竟有如此完美的藥引送上門來…”
    他踱步走近,枯瘦的手指抬起夕青的下巴,仔細端詳,如同欣賞一件珍貴的藥材。
    “純淨的生機,堅定的神魂…太好了…融入‘生生造化液’中,定能更好地滋養‘藥母’,助它徹底蘇醒…屆時,天地間生機任我攫取,長生不死,觸手可及…哈哈…哈哈哈…”
    瘋狂的笑聲在燥熱的地窟中回蕩。
    夕青眼中終於掠過一絲驚懼,她看到藥鼎旁散落的數具蒼白骸骨,看到鼎液中沉浮的某些無法辨認的器官碎片,更感受到地火深處,那令人神魂戰栗的、貪婪而饑餓的恐怖意誌。
    藥王鬆開手,揮了揮玉杖。
    “將她洗淨,投入副鼎,先行煉去雜質,提取本初生機。”
    兩名藥人上前,抓起夕青,走向藥鼎旁一個稍小的銅鼎,那裏麵是翻滾的、色澤詭異的透明液體,散發著強烈的剝離與淨化氣息。
    冰冷的絕望,瞬間攫住了夕青。
    而在地窟更深處,那無盡的黑暗裏,一雙巨大無比、飽含無盡貪婪與暴虐的眼瞳,緩緩睜開了一絲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