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愚妄難醒金石前

字數:3636   加入書籤

A+A-


    判死生的怒吼與輪回生的告誡猶在耳畔,如同陰雲籠罩著這片忘川邊緣的礁岩。前方,通往第五獄的入口已然洞開,並非虛幻的霧障,而是實質般的景象——那是一片望不到邊際的、由無數尖銳金屬與沉重巨石構成的嶙峋山脈,山體呈現出暗沉的黑鐵色澤,表麵不斷傳來令人牙酸的摩擦聲與低沉的轟鳴,仿佛有無數巨獸在山體內部啃噬、擠壓。濃鬱的金屬腥氣混雜著一股沉澱已久的絕望氣息,伴隨著比之前任何一獄都更明顯的、若有若無的魔氣,撲麵而來。
    金石齧體獄。僅是遠遠觀望,那永恒禁錮與碾磨的痛苦便已透過空間傳遞過來,令人神魂發緊。
    然而,未及邁步,異變再生。
    莫寧懷中那卷《紅塵譜》再次自行震顫,散發出微熱。剛剛於第四獄盡頭獲得的那枚屬於鬼戮的記憶碎片,仿佛受到前方第五獄某種氣息的牽引,竟不等莫寧催動,便化作一道幽光,主動投入攤開的譜卷之中。
    光影流轉,新的景象浮現。這一次,畫麵不再是大開大合的屠殺,亦非集體沉淪的狂熱祭拜,而是一種更顯壓抑、更令人窒息的絕望。
    場景依舊是灰岩村,時間卻是在那場獻祭之前。夜色朦朧,村口的老槐樹下,一個身影悄然出現。他並未穿著陰詔司標誌性的服飾,而是換上了一身粗布麻衣,臉上做了些簡單的偽裝,掩去了幾分戾氣,添了些許風塵仆仆,但那高大魁梧的輪廓與眉宇間揮之不去的悍勇,依稀可辨正是鬼戮。
    他竟曾孤身潛入此地!
    鬼戮的目光掃過寂靜的村落,眉頭緊鎖。他顯然感知到了村中彌漫的那股不祥的、與魔像同源的氣息,但比他日後奉命屠村時所感要微弱許多,正處於一種蟄伏與蔓延的狀態。他的眼神複雜,有警惕,有厭惡,但出乎意料地,竟還帶著一絲……試圖挽救的急切?
    他走到最近的一處屋舍前,抬手敲響了木門。良久,門扉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縫,露出一張警惕而麻木的農婦的臉。
    “這位大姐,”鬼戮壓低聲音,盡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和善,“聽聞近來村中不太平,似有邪祟作祟?我乃遊方修士,或可……”
    “沒有的事!”農婦不等他說完,便尖聲打斷,眼神閃爍,帶著一種詭異的偏執,“我們村好得很!你快走!再胡說八道,小心對你不客氣!”說罷,砰地一聲重重關上了門,門閂落下的聲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鬼戮僵在原地,握了握拳,又緩緩鬆開。他轉向另一戶人家,結果依舊。甚至有些村民透過窗縫窺視他,眼中不是好奇,而是深深的懷疑與排斥,仿佛他才是那個帶來不祥的異類。
    他試圖在村中水井旁、集會處,向零星聚集的村民暗示沉迷邪神供奉的危害,換來的隻有冷漠的回避、竊竊私語,乃至毫不掩飾的敵意。整個村莊仿佛被一層無形的、由貪婪與蒙昧織成的繭房包裹,拒絕任何外來的、試圖點醒他們的聲音。他們沉浸在魔像即將帶來更多財富的幻想中,將任何警示都視為對自身“好運”的嫉妒與破壞。
    畫麵中,鬼戮站在村子的陰影裏,看著遠處隱約可見的、尚未完全建成的祭壇輪廓,拳頭緊握,指節發白。他的臉上不再是平日的暴戾,而是一種深沉的無力與憤怒。他試圖過,以這種相對溫和的方式,阻止悲劇的發生,將這村莊從墮落的邊緣拉回。然而,回應他的,隻有徹底的愚妄與排斥。
    最終,他深深看了一眼這個無可救藥的村落,轉身消失在夜色中,背影決絕而蕭索。那之後,才是戲詔官的命令下達,冥淵的指令傳達,以及……那場月色下的血色清洗。
    記憶碎片的光芒黯淡下去。《紅塵譜》恢複平靜,但那股彌漫在記憶畫麵中的、源自村民的頑固愚昧和鬼戮嚐試失敗後的冰冷絕望,卻沉甸甸地壓在三人心頭。
    黃笙閉上眼,長長吐出一口濁氣,聲音帶著一絲沙啞:“他……試過阻止他們。”這與她之前想象的純粹執行冷血命令的鬼戮,形象產生了微妙的重疊與矛盾。那些村民,或許並非全然無辜的受害者,他們的選擇,他們的閉目塞聽,將自己推向了萬劫不複。
    魄山目光幽深,望著第五獄的入口,緩緩道:“佛渡有緣人,藥醫不死病。當眾生沉溺欲海,甘飲鴆毒,非雷霆手段,不足以驚醒癡愚。鬼戮此舉,不過是印證了……救無可救,便當斷則斷。”他的話語依舊冷酷,卻似乎為鬼戮後來的行為提供了一種基於“效率”與“結果”的注解,與他自身的行事風格隱隱共鳴。
    莫寧沉默地、仔細地將《紅塵譜》卷好收起。這段意外揭示的記憶,並未減輕那場屠村行為本身的殘酷性與血腥程度,卻為其增添了一層濃得化不開的悲劇底色與人性掙紮的複雜維度。它清晰地揭示了鬼戮並非一個天生嗜血、毫無理性的殺戮機器,他也曾懷有過一絲挽回悲劇、救贖生命的念頭,並付諸了行動。隻是這絲源於或許並未完全泯滅的人性念想,在那堵由集體愚妄、貪婪和偏執築成的厚牆麵前,脆弱得不堪一擊,瞬間撞得粉碎。而背後下令的戲詔官與冥淵,對此又知曉多少?他們是在收到鬼戮嚐試失敗、確認此村已徹底無藥可救的報告後才下達的滅絕令?還是從一開始,就早已認定此村必然沉淪,所謂的潛入觀察與勸阻,也僅僅是一場必要的、用以最終確認“罪證”、讓自己師出有名的冰冷程序?
    真相的拚圖似乎又多了一塊,但整體的畫麵卻並未因此變得清晰,反而愈發撲朔迷離,充滿了更令人不安的灰色地帶。
    “愚妄者,往往比純粹的邪惡更易墮入魔道,也更難挽回。”一個冰冷、僵硬、帶著明顯金屬摩擦般質感的奇異聲音突兀地響起,並非來自輪回生或判死生,而是源自那前方不遠處的、嶙峋猙獰的金石山脈深處,“因為他們往往是心甘情願,自縛雙眼,自塞雙耳,並將拉他們回頭的手,視為仇敵。”
    隨著這詭異的話音,前方金石獄那如同巨獸獠牙交錯般的入口處,空間一陣劇烈的扭曲,隱約浮現出一道模糊而高大的、仿佛由黑鐵與頑石直接構築而成的身影!它似乎與整個獄界的金屬山石融為一體,不分彼此,散發著比之前遇到的任何鬼卒魂兵都更純粹、更古老、更令人心悸的禁錮與鎮壓之意!那是金石齧體獄的守衛?或者說,是此獄殘酷規則的部分化身!
    它的突兀出現,猛地打斷了三人沉重的思緒,也將他們的注意力強行拉回到了眼前這片散發著無盡痛苦與絕望氣息的、實實在在的絕境。
    第五獄,近在咫尺。那其中蘊含的,絕不僅僅是肉體和魂體上那永無止境的碾磨齧咬之苦,恐怕還有更深層次的、針對意誌堅韌與否、信念是否動搖的終極禁錮考驗。而彌漫在此獄深處、那股異常濃鬱精純、幾乎化為實質的魔氣,更是如同一個巨大而不祥的預兆,冰冷地提醒著他們輪回生與判死生所揭露的、關於天律殿那駭人聽聞的可怕真相。
    莫寧率先邁出腳步,踏著腳下冰冷堅硬的礁岩,毅然走向那散發著濃烈金屬腥氣與絕望轟鳴聲的恐怖入口,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無論鬼戮當初為何最終揮刀,無論那些村民因何故步自封、選擇沉淪,都與我們此刻必須完成的任務無關。穿過這裏,抵達歸墟之寂,找到鬼戮,問清一切,才是關鍵中的關鍵。”
    黃笙與魄山對視一眼,皆看到對方眼中未曾熄滅的決意,隨即緊隨其後。三人的身影,在這片龐大無比、如同亙古魔怪般的金石地獄入口前,渺小得如同投入巨獸貪婪口中的三粒微塵,瞬間便被那片永恒齧咬著無數魂靈的黑鐵與巨岩陰影所吞沒。
    新的、更為殘酷的考驗,已然開始。而鬼戮記憶所揭示出的那番無奈與絕望,仿佛為這趟本就迷霧重重的征程,蒙上了一層更為沉重、更為複雜的陰影。前方的金石交鳴之聲,如同為他們奏響的、通往未知終局的鎮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