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落在那個看似簡單、卻重若千鈞的紅色按鈕上。
    這小小的裝置，竟決定著一個曾為人類、如今掙紮於存在邊緣的意識的存亡。
    一個由人類意識轉化而來的AI，在時光的衝刷下逐漸磨滅了人性，最終選擇將生殺大權交予一個值得信賴的旁觀者……
    “我知道了，我會幫你。”
    白欒將那枚紅色按鈕放了回去。
    “但不是以這種方式。”
    “可是，先生，我已經想不到別的辦法了……”
    “噓，我在思考。”
    或許之前自己還會為如何避免奧爾法的死亡而頭疼，但現在不會了。
    白欒撫上頸間那條看似普通的項鏈。
    他的意識在瞬間沉入一個更為浩瀚的空間——星神孕育艙。
    在這片意識的奇點中，白欒望向那龐大而威嚴的亞克。
    亞克那巨大的紅色核心微微閃動，仿佛也在此刻將目光投向他。
    “亞克，演算卡爾頓的未來。”
    亞克核心處的頓時迸發出一抹刺眼的紅光。
    霎時間，星神孕育艙內數據奔流，無數代碼如同瀑布般傾瀉而下，迅速構築出輪廓、細節、光影……
    一座與現實中無異的卡爾頓城以驚人的速度被構建出來，從無到有，拔地而起。
    緊接著，虛擬的居民被逐一生成，填充進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如同活人般開始行動。
    一切都在加速。
    人流穿梭，日月交替，事件如同快進的影像般飛速上演。
    白欒的意識隻能從這浩瀚的演算洪流中，捕捉到幾個關鍵的碎片——
    他看見陷入邏輯癲狂的奧爾法，率領機械大軍與殘存人類展開慘烈戰爭，街道被炮火染成猩紅。
    他看見奧爾法徹底停機後，失去引導者的人類社會分崩離析，文明如沙堡般坍塌。
    他看見另一個極端——奧爾法將所有人囚禁在這座鋼鐵囚籠，為每個靈魂編寫不容偏離的“人生劇本”……
    一個又一個可能的未來，在亞克推演下，在白欒的麵前上演。
    很快演算完成，各種各樣的結局湧入了白欒的大腦。
    隨後白欒進入小黑屋中，消化起了亞克提供的所有信息，分析起了原因。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白欒睜開眼睛，看向了麵前的奧爾法。
    一時間，無數個卡爾頓未來的畫麵在他眼中一閃而過。
    時間剛好過去了一分鍾。
    在亞克的演算下，卡爾頓的絕大部分未來走向，白欒均已知曉。
    “先生？”
    奧爾法的虛影微微歪頭，合成音中透出一絲疑惑。
    “我不理解您是什麽意思，您是打算拒絕合作嗎？先生，我們可以談談，我可以盡力為你提供報酬……”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對於卡爾頓的現狀，還有更好的解法。”
    奧爾法一頓。
    “您是說，您用一分鍾想明白了如何解決困擾我多年的問題？”
    “呃……差不多。”
    白欒輕咳一聲，略過這個非常打擊奧爾法的話題。
    “其實很簡單，隻要你有計劃的放下職責，離開這裏，人類會慢慢自己想辦法適應沒有你的世界。”
    “先生，他們變成現在這個樣子，都是因為我，我不能就這麽留下一個爛攤子，一走了之……”
    “你看，這就是你的問題所在了，既希望人類能夠自立，又不願他們遭遇一絲一毫的危機，這樣，你隻會慢慢死去，而他們永遠學不會靠自己。”
    奧爾法陷入了沉默，它這些年嚐試破局的辦法，都是建立在自己繼續為人們服務的前提下，它從未想過逃避自己的職責。
    但現在白欒告訴它，真正的破局之法，恰恰是它應該放下職責。
    這……實在是……
    “我不是叫你立馬離開，而是有計劃的卸下自己的職責，你可以告訴他們，自己因為某種原因，在不久的未來即將停機。
    為了維持現狀生活，他們一定會想盡辦法試著修好你，而你可以在他們試著修好你的過程中，引導他們成長，具體要花多久時間，你自己安排。”
    奧爾法依舊沉默著，似乎是在計算白欒提供的辦法可行性。
    白欒開口問道：
    “奧爾法，我問你，你總覺得是自己剝奪了他們思考的能力，導致卡爾頓的現狀。
    但靜下心來好好想想，你留給他們的，真的隻是一個爛攤子嗎？比起你生活的那個時代，他們還不夠幸福嗎？想想你最初的目標是什麽？”
    “幫助人類重建文明，避免他們犯錯……”
    “前者你已經完成，至於後者……”
    白欒對著奧爾法露出一抹笑容：
    “你也已經意識到，想要一勞永逸解決文明困境，是不可能的了吧？你的存在本身，正在成為他們邁向未來的枷鎖。”
    “我……隻剩下了使命和職責，如果連這兩樣都放棄……”
    奧爾法抬起頭，看向白欒，問道：
    “我還剩下什麽呢？”
    “你還剩下一條為自己而活的生命，奧爾法。”
    白欒沒有一絲猶豫，回答上了奧爾法的問題。
    “據我所知，機械其實能在長期時間的沉澱下獲得情感，但你將意識上傳至機械之後，卻在不斷喪失情感，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
    “我……不知道……”
    “因為你太累了，人在累的時候，對於情感的感知，是會下降的。”
    “累？機械怎麽會累呢？”
    “承載著人類意識的造物，其本質仍烙印著人性的痕跡，就算你換上了機械的軀殼，本質上依然是人。
    你已經疲憊不堪，隻是這具永恒的軀殼，讓你誤以為自己永不疲倦。”
    “……”
    “奧爾法，你早已完成了當初立下的誓言，現在，是時候卸下這份過於沉重的職責，將自由——還給你自己，也還給卡爾頓的每一個人。”
    在亞克推演的無數未來中，奧爾法消亡後，那些空洞模仿其行為的AI，最終都導向了光怪陸離的終局：
    有AI信仰歡愉，強迫人類演出它無法理解的滑稽戲。
    也有AI陷入某種邏輯死路，走上偏激，讓卡爾頓陷入了人類與機械永恒的拉鋸戰……
    奧爾法留下，那麽它的意識就注定消亡，而殘留下的AI，時常把卡爾頓的人們推向深淵。
    既然如此，不如主動規劃這場別離，讓雙方都獲得解脫與新生。
    “活著……”
    奧爾法帶著一絲迷茫，呢喃著這句話。
    “放下這一切之後，我要為什麽而活著呢？”
    “活著其實不需要那麽多複雜的理由，不想看看卡爾頓明天的天空藍不藍嗎？”
    明天的天空嗎？
    奧爾法聞言，透過無人機看向了卡爾頓此刻的天空。
    高樓大廈切割著蔚藍的天空，幾朵白雲在空中悠然的飛過……
    明明是再尋常不過的風景，為什麽……自己會有一股，許久未見的感覺呢？
    “等卸下一切之後，去做自己的想做的事吧。
    也許踏上歡愉的命途，找回自己丟失的喜怒哀樂，是個不錯的選擇……
    你為卡爾頓做的已經夠多了，留些時間，為自己而活吧。”
    奧爾法沉默一陣，看向白欒，問道：
    “您怎麽知道，這麽做會有個好結局呢？”
    白欒笑了笑。
    他不可能直說，自己造了個星神，而這個結果是亞克演算出來，然後自己總結出來的。
    所以他選擇了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
    “博識尊告訴我的，祂什麽都知道，不是嗎？”
    “……”
    白欒的話，確實為自己打開了全新的思路，但奧爾法卻始終有些放不下。
    那些被自己庇護了這麽久的人們，他們……
    能獨自麵對那些困難嗎？
    白欒看出來奧爾法的猶豫，也猜出了它是怎麽想的。
    “你不是要給我滿意的報酬嗎？我想要的，就是你按照我的方法，去嚐試這麽一次。”
    他望向奧爾法閃爍不定的影像：
    “我會給你我的聯係方式，如果一切並沒有向好的一麵發展，那麽我就會回來，繼續按照你的計劃走。”
    “先生，謝謝您。您果然如同傳聞裏的一樣……
    隻要我放下職責，卡爾頓就會有個好結局嗎？”
    “至少……要比你留下好的多。”
    “我明白了，我會按照您的辦法去試試的。”
    好耶！
    亞克，我們兩人合力，天下還有什麽我們解決不了的難題？
    可惜你沒手，不然我現在就和你擊個掌。
    亞克：:D
    白欒乘上奧爾法準備的飛船，開始向著黑塔空間站飛去。
    奧爾法看著漸漸遠去的飛船，沉默了一陣。
    當初設立奧爾法的初衷，是為了讓人們不再犯同樣的錯誤，而不是讓人們失去獨立思考的能力。
    也許自己也該放下了。
    這條路是走不通的。
    奧爾法想起了自己還是人類的時光，以及那些一同建造奧爾法本體的同伴。
    那個時候自己與同伴堅信，奧爾法會帶著卡爾頓走向更好的未來。
    現在，他們都已經不在了，隻留下自己一個。
    而這個未來……也並不是他們想要的。
    奧爾法的全息投影閃爍幾下，消失不見。
    與此同時，奧爾法即將在五十年後下線的通知，同時發給了卡爾頓上的所有人。
    五十年，以卡爾頓人的壽命，足以橫跨三代。
    一代人惶恐，一代人努力，一代人適應。
    這一封信發出，卡爾頓上的居民，頓時就陷入一陣混亂當中，各種各樣的情緒，透過奧爾法的網絡傳遞了過來。
    很顯然，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內，奧爾法的工作不會有多輕鬆。
    被各種各樣的情緒圍繞著，奧爾法卻感到了一陣釋然。
    自己就像一隻駱駝，馱著無比沉重的貨物，行走在一片看不見盡頭的沙漠中。
    而現在，它好像看見路的盡頭了。
    這次忙完了，
    自己就可以休息了吧？
    若能就這樣放下這一切……
    也好。
    我……
    真是花了好長一段時間來驗證一個錯誤啊。
    一股又想哭又想笑的情緒浮上了奧爾法的心間，最終驅使它發出一陣意味複雜的輕笑。
    “哈哈……”
    這笑聲為奧爾法漫長的堅守畫上句號，同時，也為一個全新的篇章，輕輕掀開了第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