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字數:3258 加入書籤
子時的墨火燈仍在燃燒,藍焰穩定如初,映得冰陽右眼疤痕微微發燙。他未動,目光落在案上那頁殘稿,焦痕邊緣的“壬覺”二字已幹涸成灰線,卻仍像活物般壓著紙麵。窗外鏡湖無聲,木魚聲也停了,唯有燈芯偶爾爆裂一聲,驚破寂靜。
他知道,那不是結束。
三更將盡,他緩緩抬手,取下插在發間的斷筆,輕輕擱在硯台邊沿。動作極慢,像是怕驚擾某種沉睡的規則。昨夜記憶崩解的痛楚尚在識海深處回蕩,但他不能停。若他是《覺夢錄》中人,那便須親手翻開下一章。
鋪紙,蘸墨。
心火墨觸紙即顫,幽藍如脈搏跳動。他沒有寫名字,而是落下四字:“南川雨夜”。
筆鋒收攏刹那,墨跡自燃,火焰不騰空,反向內縮,凝成一道細不可察的火絲,直沒入鏡湖水麵。湖麵未起波瀾,隻中央悄然浮出一圈漣漪,如同有人在水底睜開了眼。
冰陽屏息。
漣漪擴散,湖中景象漸顯——並非當下南川,而是某個雨夜的雪庵殘殿。青瓦傾頹,佛像半塌,香爐傾倒,灰燼被雨水打濕,蜷縮如死蝶。壬覺跪於佛前,雙目閉合,唇未啟,可《金剛經》的誦讀聲卻自虛空湧出,字字清晰,層層疊疊,仿佛百人齊念。
鏡頭下移。
她足下石縫裏鑽出黑色藤蔓,粗如指節,泛著濕滑光澤,迅速纏繞成一朵曼陀羅花。花瓣非黑非紫,而是由無數細密情絲織就,每一片都映出一張男子的臉:有淚流滿麵的書生,有嘶吼癲狂的將軍,有跪地叩首的僧人……麵孔各異,神情卻同歸於執迷與痛楚。
佛像雙目忽然滲出血淚。
血珠極緩墜落,一滴,兩滴,落在壬覺肩頭。僧袍吸收入體,不見汙痕,反而泛起微光。她依舊不動,誦經聲卻驟然低了一度,像是被什麽壓住了喉嚨。
冰陽左手食指突感劇痛,繭裂處滲出幽藍液體,滴在桌麵上,發出輕微“嗤”響。他咬牙,以茶水在桌麵寫下半句詩:“夢裏不知身是客”。
水痕未幹,屋外傳來雞鳴。
他等了一夜,無人來對下半闋。
天光微亮時,他起身,披上靛青長衫,腰間斷簪輕晃。老宅門軸吱呀作響,他走入街巷。雨未落,空氣卻沉得能擰出水來。路過酒肆,門簾半卷,老陳頭坐在櫃台後,低頭擦拭酒壺,動作機械。
冰陽坐下。
老陳頭默然端來三碗渾酒,一碗,兩碗,第三碗剛放下,右手忽一抖,那隻常年為他保留的青瓷筆洗從架上跌落,砸在青石板上,碎成五片。
酒肆內瞬間安靜。
鄰桌兩名醉漢互視一眼,壓低聲音:“聽說了嗎?昨夜鏡湖現妖影,就是他寫的字引來的。”
“可不是?招魂書生,勾引尼姑,心相劫火都要燒到城裏來了。”
冰陽低頭看掌心,昨夜滲出的藍液尚未幹涸,此刻隨脈搏微微跳動。他將碎瓷片一一拾起,用布包好,揣入懷中。未語,未怒,隻飲盡三碗酒,轉身離去。
回到老宅,他將布包置於陶甕之上,碎片陰影恰好蓋住灰燼中心。窗外雨終於落下,細密如針,敲打青瓦,聲聲入骨。
他重新磨墨。
墨色濃重,心火墨在硯中泛起微光。他知道昨夜所見並非全貌,而是“字燼通幽”在規避直呼其名的風險後,截取的一段記憶碎片。壬覺跪誦經文,是修行;曼陀羅生情絲,是欲念;佛淚落肩頭,是悲憫還是吞噬?三者共存,矛盾至極,卻真實發生。
她是誰?
他提筆,再書四字:“雪庵焚經”。
墨跡未成,指尖已灼痛。他知道代價將至,卻不收手。筆尖落紙,火焰再度內斂,化作火絲射入鏡湖。
湖麵漣漪再現,畫麵切換——
仍是雪庵,但無雨。晨光微曦,壬覺立於廢殿前,手中捧經卷,投入火盆。火焰騰起,灰燼未散,竟逆風飄起,飛向南川方向。途中,灰燼變形,漸漸拚出一行字:
“你寫我名,我承你痛。三更不過,命債難清。”
冰陽瞳孔驟縮。
那是昨夜湖麵浮現的警告。原來並非預言,而是她焚燒的經文所化,早已飛渡千裏,刻入現實。
他猛然抬頭望向鏡湖對岸。
雨幕中,一道模糊身影立於湖畔高崖,月白僧袍獵獵,足踝銀鈴無聲輕顫。她未走近,也未開口,隻是靜靜佇立,仿佛已在那裏等了多年。
冰陽握筆的手緩緩收緊。
他知道,她不是來看他的。她是來確認——他是否真的開始書寫。
他低頭,重新鋪紙。
墨已備,火未熄,斷筆懸於紙上。
雨聲漸密,敲得屋梁輕顫。墨火燈忽地一暗,又複燃,藍焰比先前更盛一分。他蘸墨,寫下三字:
“你是誰?”
筆尖焦黑,火焰順著墨痕爬升,直灼指尖。識海劇痛,一段記憶開始剝離——
童年庭院,槐樹開花。母親蹲在他麵前,替他係緊舊布鞋的繩結。她說:“陽兒,別寫字了,字會吃人的。”
畫麵崩解。
冰陽喘息,額角冷汗滑落。那段記憶,消失了。
鏡湖中,壬覺的身影微微晃動,足下曼陀羅花瓣忽然全部閉合,又猛地綻開。每一片上,浮現出不同的字跡,皆出自《覺夢錄》殘稿——“雪崩”“情劫”“執筆者掌燈”。
她終於開口,聲音穿透雨幕,清晰落在書案前:
“你燒的不隻是書,是你答應過我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