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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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殘頁懸於鼻尖,火紋在“這一次,別逃”四字間遊走,情絲已纏至腰際,如活藤勒入血肉。冰陽未退,右手猛然翻轉,斷筆自發髻抽出,狠狠刺入左掌。劇痛炸開,心相劫火轟然反湧,赤金火焰自傷口噴薄而出,順著手臂逆流而上,直貫筆尖。
    他以血為墨,在空中逆寫“焚”字。
    每一筆落下,空氣都發出焦裂之聲。第一劃橫出,殘頁邊緣卷曲發黑;第二豎斬下,情絲開始震顫;第三撇掠過,湖麵投影劇烈波動,仿佛整片鏡湖都在抗拒這道真言。當最後一捺完成時,“焚”字懸於半空,熾焰如輪,映得雪庵廢墟通體赤紅。
    殘頁終於燃燒。
    不是尋常火焰,而是從紙纖維深處迸發的赤金之火,無聲無息,卻將四周寒氣盡數吞噬。情絲在火中扭曲、哀鳴,一根根斷裂,化作灰燼飄散。唯有最後一根,深埋眉心,如釘入骨,竟牽引出一段從未察覺的記憶——
    母親跪坐在一片無邊鏡海之前,身後是崩塌的經閣,頭頂星辰倒懸。她雙手被猩紅情絲貫穿,鮮血順指尖滴落,在空白經卷上緩緩成字。那字跡,正是《覺夢錄》開篇:“夢起南川,覺落西嶺。”
    畫麵一閃即逝。
    緊接著,整段記憶如沙塔傾頹,自根基剝落。他試圖抓住她的麵容,隻觸到一片虛無;想喚她的名字,卻發現連“母親”二字都成了空殼。沒有聲音,沒有溫度,沒有氣味——那段存在被徹底剜去,不留痕跡。
    他雙膝一軟,跪倒在佛殿裂縫邊緣。
    左手掌心仍燃著微弱火光,灼燒著最後一點情絲餘燼。他咬破右臂,疼痛讓他清醒。斷筆拄地,支撐身體,他盯著自己顫抖的手,一字一句在袖內寫下:“我曾失去。”筆畫歪斜,血混著墨,像一場無聲的祭奠。
    抬頭時,鏡湖投影正泛起漣漪。
    水波流轉,自行凝聚出一行清麗小楷:“夢覺時分,誰執筆墨?”
    字跡浮現刹那,殿內風止,火熄,連心跳都似凝滯。這不是質問,也不是挑釁,而是一聲叩擊,直抵神魂深處。冰陽望著那行字,忽然覺得,壬覺並非要他回答,而是逼他看清——自己究竟是執筆者,還是被書寫者?
    他緩緩起身,目光掃過蒲團上的青磚。那上麵刻著“冰陽”二字,字體稚嫩,是他幼年所留。如今,它靜靜躺在這裏,像一塊墓碑,標記著某個早已湮滅的起點。他彎腰,將磚輕輕放回原位,拂去塵土,如同歸還一段不屬於自己的過往。
    然後,他攤開右手。
    筆尖積存的灰痕正在蠕動。原屬於《覺夢錄》的殘文盡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細密線條,在灰中自行勾勒——北冥妖墟地形輪廓逐漸清晰:東臨死海,西接千骸穀,南望南川霧障,北抵永夜冰原。中心一點,標注“夢繭”,其位置與啞叟船艙藏書方位完全吻合。
    這圖非他所繪,亦非記憶所有。它是灰燼自主生成的指引,是“字燼通幽”係統在代價之後的回應。
    他凝視良久,終於將斷筆重新插回發髻。靛青長衫已被冷汗浸透,貼在背上。他站在佛殿裂縫前,腳下是深淵般的湖底倒影,頭頂殘梁搖搖欲墜。
    低語出口,聲音沙啞如鏽鐵摩擦:“若筆不在手,心亦可書。”
    話音落時,湖麵輕漾,那行偈語緩緩散作點點熒光,如星塵沉入水底。光影浮動間,他看見自己的倒影並未隨之破碎,反而抬起右手,指向北方——那是死海的方向,也是通往妖墟的唯一路徑。
    他未動。
    仍立於雪庵廢墟之中,雙足未離此地。左手殘留劫火餘溫,右手指節緊握斷筆,袖中灰圖靜伏,如命運遞來的下一頁稿紙。關於母親的記憶已徹底湮滅,唯餘胸腔內一片空洞回響,像風穿堂而過,吹不滅,也填不滿。
    他知道,啟程的時刻到了。
    但他不能走。
    至少現在不能。
    因為就在他閉目調息的瞬間,耳邊響起極輕的一聲“叮”。
    是鈴音。
    來自湖心。
    他猛然睜眼,望向鏡湖投影。水麵平靜如初,無波無痕。可就在那一瞬,他分明看見——一道月白身影立於對岸高崖,足踝銀鈴微晃,手中木魚輕敲。鏡麵浮現的畫麵,並非他人記憶,而是他自己:五十九歲的冰陽,獨坐老宅,子時執筆,寫下第一行字。
    那個畫麵,發生在未來。
    他還未寫出的章節裏。
    壬覺站在那裏,沒有說話,隻是將一枚枯葉放入經卷。葉脈裂痕,與他斷筆筆鋒完全一致。
    他呼吸一滯。
    下一刻,湖麵驟然翻湧,那枚枯葉隨波浮起,飄至他腳邊。葉背朝上,原本空白之處,此刻滲出三個字:
    “你先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