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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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陽的腳掌踩進紅霧,斷筆尖的血珠滲入地麵,凝成“歸”字的刹那,四周氣流驟然塌陷。他未及反應,耳膜被一種低頻震動貫穿,仿佛有無數細針從顱骨內側向外穿刺。視線開始扭曲,前方壬覺的背影不再是實體,而是由千萬條微光絲線編織而成的輪廓,每一根絲都連向他指尖、心口、眉心——那是他寫過的字,燒過的稿,焚毀又重生的記憶殘片。
他咬住下頜,左手猛然握緊斷筆,筆鋒劃破掌心。心相劫火順著傷口竄起,赤金色火焰在皮膚表麵遊走,灼出焦痕。痛感如刀劈開混沌,他看清了:這紅霧不是幻境,是文字具象化的世界。每一步踏出,腳下便浮現出自己三年前寫下的句子,墨跡未幹,卻已被情絲纏繞成繭。
“跟我來”的灼痕仍在掌心跳動。他逆著絲線脈絡前行,五感逐漸錯位。鼻腔裏聞到的是舊宅書房的鬆煙墨香,舌尖卻嚐到母親臨終那日喂他的苦藥汁。忽然,胸口一陣悶壓,像是有人將整本《覺夢錄》塞進肺腑,一頁頁翻動,字字烙骨。他踉蹌跪地,右手本能抬向袖中藏稿,卻被一股冷意釘住手腕。
抬頭,夢繭集市已在眼前。
石街兩側立著戴麵具的買家,麵皮雕刻成笑貌,嘴角裂至耳根。中央高台上,壬覺靜立,月白僧袍覆體,手中托著血玉盤,盤中堆滿拇指大小的乳白繭子,表麵泛著微弱的文字熒光。她赤足踩在石板上,銀鈴無聲,唯有每一次呼吸,空中便落下幾粒塵灰,沾在繭殼上即刻化為新的筆畫。
一名買家走上台,吞下一枚夢繭。瞬間,兩道血線自眼角滑落,可臉上笑容愈發燦爛,喉嚨裏擠出笑聲,像鐵器刮過石板。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笑聲連成一片,與哭聲交織,竟合成一段他曾寫在殘稿邊緣的唱詞:“執筆者不語,觀夢者瘋癲。”
冰陽退至角落,指腹蘸取袖中殘留的茶水,在石板上寫下“夢為何物”。
墨痕未散,字燼通幽悄然啟動。一絲微不可察的火光鑽入地麵,順著情絲蔓延至最近一名買家腦後。那人突然僵住,雙目翻白,口中喃喃吐出一句完整的話:“他在燒書……我在灰燼裏醒來……”聲音正是冰陽自己的。
他瞳孔一縮。
這些夢繭,不是憑空生成,是吞噬了他未竟之文後,反哺出的執念結晶。每一個吞食者,都在重演他焚稿那一刻的精神撕裂。而壬覺,隻是媒介,真正的源頭——
他猛地抬頭,目光穿透集市地麵。石縫深處,隱約浮現層層疊疊的佛紋,與雪庵廢墟下的地脈完全一致。他記起那夜湖麵投影中的石碑,上麵刻著的不僅是“覺夢”,還有更深的符咒結構,如同某種封印。
他起身欲行,左腳剛邁,頸側突感刺寒。
一根冰涼手指貼上他耳後,隨即是一陣鑽心的蠕動感,似有活物順神經爬入腦海。他猛回頭,隻見一位枯瘦老嫗立於陰影處,右眼赤紅如熔漿流動,周身漂浮著九十九隻透明蠱蟲,蟲腹中皆有細小文字流轉。
“你寫的每一個字,都是她的命。”老嫗開口,聲如砂紙磨骨,“現在,輪到你還了。”
冰陽欲燃心相劫火反擊,卻發現體內火焰已被壓製。他強行將斷筆插入石縫,筆尖鮮血滲入地底佛紋。刹那間,地麵震顫,一道暗門自集市中心裂開,露出向下延伸的階梯,壁上鑲嵌無數發光繭殼,每一枚都刻著《覺夢錄》片段——有些是他寫過的,有些卻是他從未動筆的章節。
他跌入階梯,身後石門閉合。
地下佛窟深不見底,千枚夢繭懸於穹頂,匯聚成一顆巨大佛繭,直徑逾丈,表麵布滿密密麻麻的文字,竟是整部《覺夢錄》的完整文本,包括那些被他燒毀、遺忘、甚至尚未構思的內容。佛繭緩緩搏動,如同活物心髒。
冰陽仰頭,喉頭發緊。
這時,耳後蠱蟲驟然活躍,腦中畫麵炸開——一間昏黃油燈的小屋,母親坐在桌前,朝他伸手微笑,嘴唇開合,分明在說:“孩子,回來吧。”
那是他十八歲離家前最後一晚,也是此生最渴望重回的時刻。
他不由向前一步,腳步虛浮。
佛繭下方,有一石台,台上空置一隻玉匣,匣蓋微啟,內襯刻著兩個小字:歸藏。
他想走近,雙腿卻發沉。耳邊響起細微振翅聲,蠱蟲在他意識中織網,將那幅母子團聚的畫麵不斷放大、重複,溫暖的燈光、熟悉的氣息、衣角縫補的針腳……全都真實得無法分辨。
就在他即將伸手觸碰幻象之際,左手突然抽搐,斷筆脫手墜地。筆尖最後一點心相劫火閃了一下,映出佛繭內壁一行新浮現的字:
“第七繭已啟,執筆者入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