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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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陽的手指仍按在殘書封皮上,那七字如烙鐵嵌入掌心。他撐起身體,左腿一沉,情絲纏得更深,勒進肉裏像生了根。斷筆斜插在石台裂縫中,筆尖朝前,指向足跡盡頭。
    他沒有去拔筆。
    指尖蹭過地麵曼陀羅灰燼,火苗不滅,溫度卻冷得反常。他知道這不是幻象殘留——是活的路徑。
    咬破掌心,血珠滴落,心相劫火順著傷口竄上手臂,在皮下劃出一道暗紅紋路。痛感讓他清醒。他默念“非夢”,聲音幹澀,但神誌終於穩住。殘書確實在懷中,未焚,未散。
    他拖著左腿起身,黑玉階梯冰冷刺骨。每走一步,情絲隨呼吸收緊,仿佛有生命般感知他的猶豫。身後第七情窟的佛像已崩裂成碎塊,石壁上的《覺夢錄》殘句正在褪色,像是被某種力量強行抹除。
    回廊幽深,兩側岩壁逐漸合攏,形成狹窄通道。空氣中浮著細不可見的絲線,微光流轉,如同蛛網密布。他閉眼前行,僅憑斷筆尖輕點地麵,灰痕微閃,映出一條曲折軌跡——那是情絲的脈絡。
    第一道陷阱觸發時,腳下石板突然塌陷半寸。記憶碎片湧來:父親站在火堆前,手中稿紙一頁頁投入烈焰,火光照亮他扭曲的臉。冰陽喉嚨發緊,腳步頓住。情絲立刻繃直,從四麵八方纏向腰腹。
    他在空中疾書“斷”字。
    心相劫火自指尖迸發,墨跡燃起一線幽藍火焰,割裂前方絲網。火光掠過石壁,《覺夢錄》一句殘章“夜雨落南川”瞬間黯淡,露出背後刻著的另一行字:“執筆者即祭品”。
    他繼續前行。
    第二步踏出,耳畔響起老陳頭咳嗽聲。畫麵浮現:酒肆門板倒地,渾酒灑滿泥地,老人仰麵躺在血泊中,胸口插著半截斷筆。冰陽瞳孔一縮,情絲趁機纏上脖頸,壓迫氣管。
    他不看,隻將斷筆抵住咽喉,以血為墨,在頸前虛寫“斷”。
    火起。
    這一次火焰更盛,自胸腔爆發,沿情絲逆燒而去。幻象崩解,絲線斷裂,空氣中飄散焦臭。他喘息著邁步,左臂衣袖已被燒去一角,露出皮膚下隱隱流動的銀紋。
    第三重陷阱無聲降臨。
    啞叟的船影在眼前晃動,船槳沉入湖底,整艘船緩緩傾斜。老人坐在船頭,手中三枚銅錢排成三角,目光直視冰陽,嘴唇開合,無聲說出兩個字:“別寫。”
    冰陽猛地抬頭,雙目赤紅。他在空中連寫三個“斷”字,一字一火,三道劫火連環爆燃,將整片情絲網燒成灰燼。石壁劇烈震顫,數十句《覺夢錄》殘文同時熄滅,通道中央現出短暫空隙。
    他衝過缺口。
    盡頭是一間圓形空廳,穹頂高不可測,地麵由整塊黑玉鋪就,刻滿交錯情絲紋路。那串燃燒的足印終於停在中央。壬覺背對他而立,月白僧袍無風自動,足踝銀鈴靜止不動。
    冰陽停下腳步,殘書貼在胸口,斷筆橫握於手。
    “你寫的每個字都在替我活著。”她曾這樣說。
    可現在呢?
    他開口,聲音沙啞:“‘殺我者,吾愛’——是誰寫的?”
    壬覺未答。雙臂緩緩張開。
    刹那間,七竅之中噴湧出漆黑情絲,如活蛇狂舞,瞬間織成一張巨網,迎麵撲來。冰陽揮筆欲斬,卻被數道絲線纏住手腕、腳踝,整個人被提離地麵。更多情絲絞向脖頸,越收越緊,視野邊緣開始發黑。
    窒息。
    他掙紮中咬破舌尖,鮮血湧入喉嚨。不是寫在紙上,不是畫在空中——這一回,他以血為墨,在喉管內壁,自上而下,一筆一劃,默寫“斷”字。
    心相劫火自肺腑炸開。
    轟!
    黑色魔焰從體內反噬,沿著情絲逆流而上。纏繞全身的絲線一根根爆裂,化作飛灰。他重重摔落在地,左臂撞擊黑玉地麵,衣袖徹底焚盡。
    皮膚裸露處,一道銀鈴印記赫然顯現——與壬覺足踝鈴鐺紋路完全一致,連細微裂痕都分毫不差。
    壬覺猛然回頭,眼中不再是悲憫或邪魅,而是某種近乎驚懼的震動。
    遠處陰影深處,一聲冷笑響起。
    情蠱婆婆拄著骨杖走出,右眼熔漿緩緩轉動,九十九隻透明蠱蟲盤旋周身。她盯著冰陽裸露的印記,嘴角扯出一絲詭異笑意。
    “你們本就是一體。”
    冰陽跪伏在地,喘息粗重,左手死死攥住殘書,右手緊握斷筆。火焰雖退,但體內仍有異物遊走,耳後脹痛未消。
    他抬頭,目光穿過空廳中央尚未散盡的灰燼,死死盯住壬覺。
    “若是一體……那你為何要我殺你?”
    壬覺嘴唇微動,尚未出聲。
    穹頂之上,某處石縫中,一枚佛國經文悄然浮現,字跡由金轉黑,再化為血紅:
    “欲燈將燃,執筆者當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