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沙漠遇襲尊者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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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行至沙海邊緣,水麵早已幹涸,船底與砂礫摩擦發出刺耳聲響。冰陽仍坐在艙角,銅錢緊貼掌心,左手指節微微抽動,又一次在船板上劃出“覺”字的末筆。那痕跡未深,卻被風沙卷過時帶起一絲微光,如同墨痕滲入木紋。
    啞叟未言,隻將槳柄壓得更深,船如履平地,逆風而行。前方沙丘起伏,一道黑色裂縫橫亙地表,金幡殘片在風中翻飛,半片焦紙懸於頂端,隱約可見“壬”字殘痕。
    冰陽抬頭,目光落在那字上,喉間一緊,仿佛有話欲出,卻隻帶動胸腔震動。他下意識摸向腰間,斷筆猶在,指尖觸到懷中木魚,冰冷光滑,鏡麵朝內貼著胸口。
    沙塵驟起,天色轉暗。數道金影自高空掠下,足踏卍字蓮台,袈裟獵獵,手持錫杖,落地無聲。為首僧人抬手,結界成形,風沙凝滯,連船頭魚骨燈籠的光芒都被壓成一線。
    “私藏欲燈信物,攜魔器潛逃,罪證確鑿。”僧人聲如洪鍾,目光直指冰陽懷中木魚,“此物乃佛門禁忌,當焚於淨火,爾等速速交出!”
    冰陽未動,也未能動。他不知自己是誰,更不懂何為欲燈、何為罪證。可身體記得——右手猛地護住木魚,左手攥緊斷筆,指節發白。胸腔深處,一股熱流緩緩升起,不似火焰,卻如文字在骨髓中遊走,一字一句,欲破體而出。
    巡僧逼近,錫杖點地,金紋蔓延,直逼船身。啞叟猛然撐槳,船身前傾,欲衝破結界。下一瞬,三名巡僧同時揮杖,金光交織成網,將整艘船籠罩其中。
    就在此刻,木魚震顫。
    一聲輕鳴自冰陽懷中響起,非人敲擊,亦非風動。緊接著第二聲、第三聲,連續三響,清越如晨鍾破霧。木魚表麵鏡麵驟亮,浮現一道身影——月白僧袍,赤足無聲,正是壬覺誦經之影。
    佛光迸發。
    清輝自魚身炸開,金網崩裂,沙石倒卷,地麵龜裂,一道巨大石門從沙底升起,門上經文蠕動,密密麻麻,皆書“壬覺”之名。那些字跡並非刻成,而是由無數細小經卷自動書寫,筆走龍蛇,永不停歇。
    巡僧後退,錫杖橫前,口中念咒。可那石門已緩緩開啟,內裏幽深,不見盡頭,唯有經文之光流轉如河。
    冰陽被氣浪掀至門邊,單膝跪地,雙手仍護著木魚。他低頭看去,鏡麵中壬覺的身影已消散,唯餘一行小字浮現在玻璃深處:“執筆者,不可棄筆。”
    他不懂這字的意思,可手指卻不受控地顫抖起來,仿佛曾無數次寫下同樣的句子。
    啞叟立於船頭,望著那門,又望向冰陽。他未上前,也未呼喊,隻是緩緩放下船槳,從懷中取出一枚銅錢,輕輕放在船板上。隨後,他轉身,撐船後退,身影漸漸隱入風沙,魚骨燈籠熄滅三分之二,僅餘一點微光,在黃沙中飄搖遠去。
    石門前隻剩冰陽一人。
    他試圖起身,可雙腿沉重,如同被千鈞壓住。耳邊忽有低語,不是來自外界,而是自木魚中傳來——那是他自己的聲音,三年前焚稿那夜,紙頁燃燒時最後一句:
    “吾非觀者,乃執筆者。”
    話音落,心相劫火自骨縫中燃起,雖無焰,卻灼其神魂。他雙目微睜,瞳孔邊緣泛起一絲極淡的琥珀色,轉瞬即逝。
    石門深處,腳步聲起。
    一步,腳下經卷自動續寫;兩步,空中浮現文字幻象;三步,萬千經文齊鳴,書寫的不再是“壬覺”,而是“冰陽”。
    一個身影自光中走出。
    明鏡尊者手持錫杖,金袍垂地,眉目慈和,卻令空氣凝固。他每踏一步,地麵便生卍字紋,經文隨之改寫——
    “昔有抄經人,無名無姓,生於南川,死於雪庵。”
    “其所寫者,非己所思,乃佛旨所授。”
    “執筆非主,僅為載道之器。”
    冰陽跪坐於地,神誌搖曳。那些話如釘子般楔入腦海,試圖抹去他殘存的本能。他想反駁,卻發不出聲;想書寫,手中無筆。
    他隻能低頭,雙手合十,將木魚置於掌心。
    輕輕一叩。
    無聲。
    可就在那一瞬,萬卷經文忽然靜止。所有自動書寫的筆跡停頓,唯有中央一卷緩緩升起,空白頁上,浮現出一個剪影——那人獨坐湖畔,執筆於案前,身後兩盞燈,一燃人世油,一燒心火墨。
    正是他自己。
    明鏡尊者腳步一頓,錫杖頂端鑲嵌的《覺夢錄》殘頁忽然震顫,紅光溢出,映照冰陽麵容。他抬起眼,目光如刀,直刺對方雙瞳。
    “你已失記憶,失身份,失書寫之權。”他的聲音不再溫和,帶著言靈之力,一字一句碾壓而來,“此刻所見,不過殘影回光。沉淪之時已至,何須掙紮?”
    冰陽仍跪著,額頭抵在木魚之上。他看不見那剪影是否還在,也不知自己是否真是那個執筆的人。可指尖傳來震動,仿佛有無數未完成的句子,在血肉深處呐喊。
    他張口,喉嚨幹澀,終未出聲。
    明鏡尊者抬手,錫杖指向虛空。萬千經文再度湧動,新的句子開始浮現:
    “執筆者亡,代筆者生。”
    “冰陽者,虛名也。”
    “今敕令:此身歸佛籍,此魂入經藏。”
    紅光漸盛,籠罩冰陽全身。他的手指開始顫抖,木魚上的鏡麵出現裂痕,那道執筆的剪影在空白頁上微微晃動,似將消散。
    就在此時,他右手食指突然抽搐,順著木魚邊緣,在自己掌心劃下一道短痕。
    一道線。
    像從前在桌案上用茶水寫詩的第一筆。
    錫杖紅光映照他低垂的臉,唇角微動,似要開口。
    掌心的線仍未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