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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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俞珠耐著性子,繡了整整一個上午的花樣。
    直到午膳時候才揉揉僵硬的肩頸。
    廚房送了七八樣菜來,俞珠剛一落座,目光就被蘆筍煎火腿吸引了。
    大冬天,能弄到新鮮蘆筍真是不容易。
    她興致勃勃夾了一筷子,果然火腿的鮮香和蘆筍清爽的口感融合,兼具脆爽,實在很難讓人不愛上。
    蘭溪盛了一碗飯,那米粒晶瑩剔透,口感更是緊實彈牙。和俞珠在家中常吃的陳米不同,新年的米嚼起來有股子麥芽獨有的香氣。
    陳米就很鬆散,吃了總覺得膩味。
    晉王不在,俞珠都是坐在主座上。
    一抬頭就能看見一道高高的青牆,上頭是天,是時不時飛過的鳥群。
    隻有俞珠,被圈在四四方方的院子裏。
    她忽然有種人生不過如此的想法。
    得到什麽就失去什麽。
    這錦衣玉食的日子,是她用自己換的啊。
    一種淡淡的悲哀爬上俞珠的心口,她十五年的人生閱曆並不知道那是什麽感覺。隻知道,心口的缺處怎麽也填不滿,盡管吃了兩碗米飯還是悶悶的。
    俞珠想,或許她該再磨一磨性子,多繡些花樣。
    一頓飯很快結束,俞珠走到外頭透氣,忽然發現廊簷下站著的隻有蘭香。
    「蘭舟呢?怎麽不見她?」
    蘭香低頭,有些不大敢看俞珠的眼睛。
    「回主子的話,蘭舟病了,今個休息。」
    「病了?」俞珠說著就要往耳室去。
    蘭香蘭舟住在一處,蘭溪單獨住一間房。
    她是大丫頭,體麵不能少。
    蘭溪攔住俞珠的步子,麵露難色。
    「小姐,那是下人住的地方,醃臢。」
    這話,就連身後的蘭香都沒覺出什麽不對。
    她們是奴才,入了賤籍,於貴人來說可不就是醃臢嗎。
    陽光有些晃眼,俞珠撥開蘭溪,一邊走一邊說。
    「有什麽醃臢的,我們在家時不還常睡在一處嗎?」
    蘭溪想說,那是在家裏,和在王府是不同的。
    王府等級森嚴,如果主子不像主子,奴才不像奴才,那是什麽話?
    俞珠讀過兩年書,夫子是個刻板的女夫子。
    臉長長的,下巴又細又尖,一雙三白眼瞧著特別凶。
    俞珠小時候愛抓蟈蟈,扯住後腿,一撇半個身子。
    孩童不知什麽是殘忍,隻覺得好玩有趣。
    夫子便抓住俞珠的雙手,往兩邊大力扯了兩下。
    俞珠痛得大哭。
    夫子才教她:「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你這樣扯它,蟈蟈也會痛。痛起來,和你沒什麽兩樣。」
    蘭溪護主心切,就要衝上去把俞珠從夫子手上奪過來。
    兩個小丫頭,哪裏鬥過一個成年人。
    被夫子按著頭,半步都近不了。
    夫子問俞珠:「這是誰?」
    小小的俞珠理智氣壯:「這是我的丫鬟,我是她的主人!」
    就連蘭溪也是這麽認為的,可是夫子卻說。
    「不對,都是爹生娘養的,你們沒什麽區別。你不高貴,她也不低賤。她靠為你做事換取安身立命之所,你們之間是雇傭關係。你不能把她當奴才看,她是和你一樣的人,懂嗎?」
    俞珠朦朦朧朧的,隻記得夫子很凶。
    大概是因為夫子太凶,這話她也記了好多年。
    可夫子說得太理想,俞珠真想告訴夫子何止是蘭溪會被叫做奴才,就是她這樣沒有家世的,在宴席上也多是端茶倒水的活。
    世人捧高踩低,僅憑她一個,隻能守住自己的良心。
    夫子還教了什麽?
    要聽父母的話,太陽出來要曬被子。
    說話要留三分,不要戳別人的痛處……
    太多了,俞珠的腦袋愚鈍,記不住那麽多。
    她隻能隨心去做。
    俞珠推開耳房的門,見被褥隻鼓起一個小小的包。
    蘭舟蜷縮在裏麵,微微喘著粗氣。
    鬢發濕漉漉,貼在那張慘白的小臉上。
    見了俞珠,她掙紮著要起來行禮。
    俞珠慌忙按住她,要去請府裏的大夫。
    蘭溪隻能攔著,這病就是她們的手筆,如果請大夫就暴露了。
    她隻能咬著唇,「我已經稟報福嬤嬤了,待會會有人帶她去看病的。」
    俞珠嗯了聲,瞧見蘭舟的的脖子手臂上都長了密密麻麻的小紅點,擔心道:「會不會是出疹子?」
    可按理來說,分來的人都是出過了的。
    不然叫王府的主子們瞧見多埋汰啊。
    蘭溪把話往大了說:「可能是什麽怪病。」
    她哄著俞珠:「您看也看過了,快回去吧!」
    俞珠隻能依依不舍的,一步三回頭。
    「一定要讓福嬤嬤多關照。」
    為了這事,俞珠一整個下午心情都不怎麽好。
    福嬤嬤很快就派人把蘭舟接走,還說明天再給她分一個小丫頭來。
    俞珠不懂,她問蘭溪:「蘭舟不回來了嗎?」
    蘭溪道:「她這一病,說不好得十天半個月。你身邊不能缺人伺候,等她回來,哪裏還有她的位置?」
    俞珠又問:「那以後她去哪?」
    蘭溪撥動炭火,眼波流轉,隻覺得無論什麽下場都是蘭舟活該。
    「那是福嬤嬤的安排了。」
    俞珠想了想,去房裏拿了十兩銀子。
    她壓低聲音,先是把晉王賞的一支瑪瑙釵子給蘭溪。
    「這是給你的。」
    咽了口唾沫,俞珠說:「晚上你辛苦一趟,把錢帶給蘭舟。她生病了,抓藥總要點錢。」
    俞珠想說,都是同病相憐的人。蘭溪也知道,手底下的人心眼有多黑。萬一看病的錢多了,倒不如再買一個來的劃算。
    她細細的囑咐:「你跟福嬤嬤說一聲,就說俞侍妾的吩咐。盡量給蘭舟分個好差事,廚房什麽的就很不錯。」
    俞珠想當然覺得,自己雖然是個侍妾,好歹晉王現在寵著她。這點要求應當不難。
    蘭溪應了,她知道俞珠是心裏不安。
    她沒遇見過這樣的事,總怕鬧出人命來。
    那可是活生生一條命。
    就算不是因她而死,也脫不了幹係。
    說不定,就是守夜時候凍著了。
    蘭溪寬慰俞珠:「放心吧,小姐,我會安排妥當的。」
    俞珠嗯了聲,又掏出一把銀子。
    「院裏的都賞二兩,天太冷叫他們買些禦寒的小衣。」
    王府隻發兩套冬衣,裏頭的小衣卻是沒有的,大多是夏天的單衣。
    「平日值班多換崗,冬天過去就好了。」
    當天晚上,蘭溪摸進通鋪。
    果然,一離開院子待遇就下降不少。
    原本是個蘭香兩個人睡一間屋子,現在得和一群人擠大通鋪。
    因為人太多,味道也不好聞。
    冬天燒水太費事,隻有除夕能讓下人洗澡,也是為了幹幹淨淨迎接新年。
    蘭溪問蘭舟,「後悔沒?」
    蘭舟垂下頭,一言不發,隻有眼淚吧嗒吧嗒掉在床板上。
    蘭溪悄悄把十兩銀子塞進她的枕頭底下,道:「你也別怨主子,這事她不知道。主子心地寬厚,給你謀了廚房的差事,等你好了,就去上值吧。」
    蘭舟直到此刻,才泣不成聲,像是真心悔悟了一般抓住蘭溪的手。
    「姐姐,我是有苦衷的!」
    蘭溪聲音冷冽,俞珠的心不狠,她要是再是個拿不住事的,她們主仆兩遲早死在後院。
    「有沒有苦衷都不必再說了,這就是你的命了。誰為難你,你就去怨誰,別怨到主子身上。她是唯一待你好的人了。」
    蘭舟誒了聲,「我知道,您代我謝謝主子。」
    蘭溪想說不必了,可蘭舟的樣子實在可憐。她隻能把話咽進肚子裏,丟下一句:「你好好養病。」
    回去之後,俞珠還沒睡。
    睜著一雙大眼,直勾勾盯著床頂畫著的一對鴛鴦。
    聽見動靜,俞珠咕嚕一聲從床上爬起來。
    「怎麽樣,錢她收了嗎?」
    「收了,你放心吧。」蘭溪笑笑,端起桌上的茶一飲而盡。
    還是熱的,看樣子俞珠幫她換了幾次。
    聽此,俞珠鬆了口氣。
    「你趕緊去睡吧,我也睡了。」
    蘭溪在門口呆了片刻,聽見屋裏傳來俞珠均勻的呼吸聲才放下心。
    一轉眼,小全子正立在院中等她的吩咐。
    「這事做得不錯。」
    小全子登時把腰彎下去,討好的笑。
    「能為姐姐們分憂,是小的福氣。」
    他扒開衣領,露出裏頭夾棉的裏衣。
    嘴上更是恭維。
    「主子真是奴才見過頂頂好的人,院裏每個人都賞了銀子衣裳,真是暖和極了。放在以前,奴才怎麽敢想!」
    蘭溪笑笑,從兜裏掏出一小把銀瓜子。
    「拿去,和蘭香分了。隻要你忠心耿耿,往後主子飛黃騰達,絕少不了你的好處!」
    小全子立刻跪下,磕了好幾個響頭。
    「奴才們一定為俞主子肝腦塗地,萬死不辭!」
    蘭溪打了個哈欠,再過三個多時辰天就該亮了。
    「少貧,下去休息吧。」
    她攏了攏襖子,想著明天得親自去挑個伶俐又聽話的小丫頭,可別像蘭香那樣吃裏扒外了。
    於是隔日一大早,俞珠麵前就多了個十二三歲的蘭月。
    「給主子請安。」
    俏生生一張還沒長成的臉,透著股機靈勁。
    俞珠也覺得喜歡。
    先前的蘭舟悶悶的,俞珠有時候看著她就覺得這王府蒙了層透不過氣的薄膜。
    俞珠說:「很好。你就安心在這,大家都是很好相處的。」
    蘭月甜甜笑了,俞珠隻覺真不錯啊,以後多了個解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