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道法無用,醫學無功

字數:7663   加入書籤

A+A-


    在得知自己“壽元已盡”的真相後,我並沒有像預想中那樣崩潰。
    人性中那種最原始的求生欲,在被逼到懸崖邊時,反而爆發出一種近乎偏執的冷靜。
    死?
    我當然怕。
    但我更怕的是,在無聲無息中,像一縷青煙般就這麽不明不白地消散掉。
    “我不信。”我對婧山說,聲音不大,卻異常堅定,“既然經文選擇了我,它就不會給我一條純粹的死路。一定有辦法,一定有我還沒找到的線索。”
    婧山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雙古老的眼眸中,似乎因我這句話而重新燃起了一絲微光。
    “好。”他隻說了一個字。
    於是,我們開始了漫長的、幾乎可以說是徒勞的自救之旅。
    我們首先選擇的,是現代醫學。
    婧山背著我,去了本市最好的三甲醫院。
    為了避免引起騷動,他換上了一套我爸爸留下來的休閑服,雖然有些不合身,但總算讓他看起來像個普通的、沉默寡言的家屬。
    我被他穩穩地背在他的背上,像個脆弱的玻璃娃娃。
    他的後背寬闊而溫暖,隔著衣料,我能感受到他那如山嶽般沉穩的氣息。
    穿行在人來人往、充滿了消毒水味的醫院走廊裏,周圍的一切都顯得那麽不真實。
    人們行色匆匆,臉上掛著焦慮、悲傷或麻木。
    他們為了生老病死而奔波,卻不知道,在他們身邊,正有一個“活死人”,在用最現代的科技,探尋著一個最古老的生死謎題。
    檢查的結果,和我預想的一樣,又和我想的不一樣。
    CT、核磁共振、血液分析、心肺功能測試……我做了一切能做的檢查。
    那位頭發花白的主任醫師,扶著他的老花鏡,反複對比著我的各項報告,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奇怪,太奇怪了。”他喃喃自語,“從數據上看,婧女士,你的身體機能……堪稱完美。心肺功能比專業運動員還好,血液指標健康得可以當教科書範本,骨骼密度、細胞活性……沒有任何問題。你的腳踝,從片子上看,連一點軟組織挫傷的痕跡都沒有。”
    他抬起頭,用一種看怪物般的眼神看著我:“可你的臨床症狀,又確實非常嚴重。這種數據與現實的巨大割裂,我行醫四十年,聞所未聞。”
    我靜靜地聽著,內心一片冰冷。
    我知道,他們找不到答案的。
    他們檢查的,是一具被《太一經》強行“鎖定”在巔峰狀態的軀殼,就像一部硬件完美,但操作係統底層代碼已經崩潰的電腦。
    他們看不到那條維係著我和這個世界的、早已斷裂的“壽元之線”。
    最終,醫院給出的診斷是:疑似極其罕見的神經官能症或未知免疫係統疾病。
    治療方案?
    沒有。
    隻能建議我留院觀察,或者去精神科看看。
    我禮貌地謝絕了。
    從醫院出來時,已是黃昏。
    夕陽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婧山背著我,一步一步走在喧囂的街道上。
    我把臉埋在他的肩窩,聞著他身上淡淡的、如同陽光暴曬過的鬆木般的味道,眼淚無聲地滑落。
    科學的道路,走不通。
    於是,我們轉向了“道法自然”。
    我聯係了過去在散修圈子裏認識的幾位道友。
    他們中,有隱於市井、開著香燭店的老者,有在郊區開了個小道觀的中年道士,也有和我一樣,在都市叢林中掙紮求存的年輕人。
    他們聽聞我的狀況,都十分熱心。
    香燭店的王老道長,撚著他花白的胡子,為我把了半天脈,最後得出的結論是“氣血兩虧,神魂離亂”,並給了我一疊他親手畫的、據說能“安魂定魄”的符籙,讓我燒成灰兌水喝。
    我喝了。
    符灰的味道澀口,帶著一股草木燃燒後的焦糊氣。
    除了讓我多跑了兩趟廁所,沒有任何效果。
    郊區道觀的李道長,則認為我是“陰邪入體,損了本源”,他開壇做法,踏罡步鬥,手持桃木劍在我身上比劃了半天,嘴裏念念有詞。
    最後,他將一碗混雜著雞血和朱砂的“法水”彈在我身上,說是能“驅邪扶正”。
    我任由他“施法”。
    那冰冷的法水浸濕我的衣服,除了讓我打了個冷戰,依舊沒有任何改變。
    我的咳喘,甚至在他那煙霧繚繞的道場裏,發作得更加厲害了。
    最年輕的道友小張,則給我推薦了各種“高科技”修行法門。
    什麽能量金字塔、水晶療愈、靈氣音樂……他熱情地將他收藏的寶貝都搬了出來,在我身邊擺成一個奇怪的陣法,說這樣能“重塑我的生命磁場”。
    我躺在那個由各種水晶和金屬構成的陣法中央,聽著耳機裏空靈的缽音,隻覺得無比的荒誕與可笑。
    他們都是好人,他們都在用自己所理解的“道”來幫助我。
    可我的問題,已經超出了他們所能理解的“道”的範疇。
    在一次次的嚐試與失敗中,我的身體愈發虛弱。
    到後來,我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終日隻能躺在床上,像一株正在迅速枯萎的植物。
    婧山成了我唯一的依靠。
    他默默地為我打理著一切。
    喂我喝水,為我擦拭身體,在我咳喘發作時,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本源之力渡給我。
    他的話越來越少,但他的行動,卻比任何語言都更加沉重。
    有一次深夜,我又一次因為窒息感而驚醒。
    婧山及時將我救了回來。
    我靠在他的懷裏,大口喘著氣,看著他那張在月光下顯得愈發冷峻、也愈發憔悴的臉,忽然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
    “婧山,如果我真的死了,你會怎麽辦?”
    他扶著我的手,猛地一僵。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又不會回答了。
    然後,他轉過頭,避開了我的視線,望向窗外那片深沉的夜色,用一種我從未聽過的、仿佛來自亙古洪荒的沙啞聲音,一字一頓地說道:
    “我不知道。”
    “我隻知道,在我漫長的生命裏,見過無數的日升月落,滄海桑田。”
    “你是第一個,讓我覺得,如果太陽明天不再升起,也……沒什麽不好的人。”
    他的話語很平淡,沒有絲毫情感的波瀾。
    但我卻聽懂了。
    我聽懂了他那份超越了守護與責任的、沉甸甸的羈絆。
    我伸出顫抖的手,輕輕抓住了他冰冷的衣角。
    “帶我出去走走吧。”我說,“我不想……就這麽一直躺著。”
    夜風從敞開的窗縫裏灌進來,帶著城市尾氣的辛辣與遠處桂花的幽甜。
    婧山把最後一勺溫水喂到我唇邊,指尖卻在杯沿留下一圈不易察覺的顫。
    我搖搖頭,嗓子像被碎玻璃刮過,隻擠得出氣音:“……帶著我的肉身出去吧,讓她也看看這個城市和星空。”
    他沒有說話,隻是俯身,像抱起一片枯葉般將我攏進懷裏。
    步出公寓樓的天台上,我聽見他胸口深處傳來低沉的鼓動,像地底岩漿翻湧的前奏。
    他輕輕的把我放在一團他幻化出來的的紅色棉花上。
    天台上的路燈劈啪閃了兩下,光斑碎在他睫毛上,映出一抹決絕的紅。
    下一瞬,風忽然止了。
    我睜大眼——原本貼在我耳側的心跳聲驟然放大,化作滾滾雷鳴;
    鼻端掠過焦硝與鬆脂混染的味道,滾燙卻奇異地不灼人。
    眼前的世界像被一隻巨手按下靜音鍵:霓虹、車流、人聲,全被拉遠成模糊的底噪。
    取而代之的,是一團緩緩舒張的紅。
    那紅最初隻是他瞳仁裏的一粒火星,眨眼便漫過肌理、骨骼、衣料。
    火焰並不肆虐,反而像溫順的潮水,沿著他脊背流淌、凝固,滿身的鱗甲竟然褪去,
    最終塑成一匹覆滿長絨的巨獸。
    赤色鬃毛在夜色裏泛著暗金色,每一根都似被岩漿浸透,又裹了霜雪般的柔光。
    四蹄踏空,卻無焰,所有的火焰居然生成了像仙草般飄蕩的長絨毛。
    我怔怔望著他——這頭傳說中以熔岩為血的火麒麟,此刻收斂了在太一山第一次看到它的時候那種焚天的凶性,隻餘莊嚴與柔軟。
    他側過頸,鼻尖輕碰我垂落的手背,溫度高得讓我錯覺自己是一塊即將融化的冰。
    可我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似歎息,又似低笑,喉嚨深處滾出一聲極輕的“嗚”。
    隨即,一點朱紅自他齒間溢出,像吹糖人般旋成透明泡泡。
    那泡泡帶著微微的硫磺與岩漿的味,卻裹了夜露的涼,連同那朵朵紅色的棉花輕輕將我托離。
    絨毛自他背脊浮起,自動編織成柔軟的繭,邊緣綴滿細碎的火紋,像給將熄的燭芯套上了燈罩。
    棉花原來是他的絨毛,我被緩緩放進繭裏,棉花和這個紅色的繭融合,隻露出一張臉。
    他的絨毛貼著皮膚,像曬透的棉被,又像雪夜偎灶的貓,暖意沿著毛孔滲進骨頭縫,我感覺我的咳意會被燙平。
    “抓緊。”他的聲音直接在我識海裏響起,低沉得像地脈共振。
    我下意識攥住一縷鬃毛,指尖陷入的卻不是想象中的粗糲,而是帶著彈性的絨,像握住一團被陽光曬透的雲。
    下一刻,世界傾斜——我們升空了。
    城市的燈火在腳下鋪開,像被誰打翻的碎鑽。
    高樓的玻璃幕牆反射著霓虹,卻映不出我們的影子;
    夜航的飛機拖著紅線劃過天幕,機翼燈閃了兩下,像與我們錯身而過的螢火。
    風從泡泡的縫隙鑽進來,帶著高空特有的稀薄與冷冽,卻被絨毛繭過濾成溫吞的呼吸。
    我聞到雲層裏潮濕的鐵鏽味,也聞到他毛發間淡淡的、被烈日烤過的鬆香。
    星空很近,近得仿佛伸手就能攪碎那潭墨池。
    銀河像一條被拉長的銀線,綴滿碎冰般的星子。
    我望著它們,忽然想起小時候哮喘第一次發作,母親也是這樣抱著我,在急診室的走廊裏數天花板的裂縫。
    那時我以為,隻要數到一百,就能不疼了。
    如今我數星星,卻知道再一千顆,也填不滿胸口那個漏風的洞。
    “婧山。”我喊他,聲音被風撕得七零八落,“你說……星星會不會也漏氣?”
    他以為我在說它的繭漏氣。
    他背脊的肌肉微微繃緊,絨毛繭便收緊了些,一個透明的金色的光場直接把我們罩起來,讓我們完全與高空的寒風隔絕,
    他怕我被風吹散。
    良久,他的聲音才從胸腔深處傳來,帶著岩漿滾過岩床的嗡鳴:“它們不會。但我會。”
    我愣住,隨即鼻尖一酸。
    原來這具以熔岩為血肉的身軀,以為他的鱗甲是堅硬的,沒想到他的皮毛居然比貓咪的皮毛還溫順。
    我側過臉,把額頭抵在他後頸窩最暖的那塊皮毛上,那裏能聽到他的心跳,一下一下,像地心深處傳來的鼓點,
    敲在我早已千瘡百孔的鼓膜上。
    夜更深了。
    遠處天際泛起一線極淡的蟹殼青,像被水暈開的墨。
    我望著那抹顏色,忽然覺得,如果此刻死去,也不算太壞——至少,我是被一團火抱著,看盡了人間最後的燈。
    我忽然覺得,這一刻的安寧與平靜,竟是如此的奢侈。
    我不知道我的路還有多長。
    我隻知道,無論是科學的殿堂,還是傳統的道法,都已經為我關上了大門。
    而前方,隻剩下一片未知的、深不見底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