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這樣,夠證明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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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柄竹製戒尺,尺身泛著經年摩挲的溫潤光澤。
靠近末端處隱約可見刻著戒驕戒躁四字,正斜斜壓在一本翻開的《論語》之上。
雲綺一看見戒尺,立刻想轉身,外麵的小廝卻眼疾手快把門關上了。
顯然是得了雲硯洲的提前吩咐。
她轉過身來,眼裏迅速蒙上一層霧氣:“大哥……”
雲硯洲坐在椅上,抬眼望過來,像是看不見她睫毛上凝結的水光,目光似春潭深水:“過來。”
與在漱玉樓雅間裏如出一轍的兩個字,給人的感覺卻迥然不同。
那時還聽得出兄長的包容。此刻卻裹挾著溫厚與威嚴,語調平緩卻不容她置疑抗拒。
像是冬日裏覆著薄雪的古鬆,看似溫和沉靜,卻在枝椏間暗藏著歲寒不折的冷寂。
雲綺幾乎是一步一挪,極不情願地到了雲硯洲麵前。
雲硯洲垂眸看著她:“知道大哥為何要叫你來書房嗎?”
雲綺像是心虛,頓了頓,才咬住嘴唇開口:“……是因為,娘親把大哥不在時我幹的錯事告訴大哥了。”
“既然明知是錯事,為何要去做?”
雲硯洲聲音如沉木擊磬,沉穩中帶著幾分平靜。
“為何總是一生氣便要責打他人,把自己的怒氣發泄在無辜之人身上?”
他並未提及雲綺給霍驍下媚藥的荒唐事端。
先前她去漱玉樓找那麽多茶侍,也隻是小事。
在雲硯洲眼中,自己的妹妹對身處低位者全無同理心,才是更觸及原則的所在。
他在母親麵前維護了她,並不代表,他會對她做的錯事視而不見。
雲綺垂著頭,朱唇緊抿,也不開口回話。
雲硯洲語氣平和,指節輕叩手邊翻開的《論語》某一頁:“念,這句寫的是什麽。”
原身雖自小不學無術,到底每月都被雲硯洲督促著誦讀過多次《論語》,眼前這句還是識得出字,稔熟已久的。
雲綺盯著他手指點住的字跡,半晌才咬咬嘴唇,慢吞吞從嘴邊擠出八個字:“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雲硯洲凝視著她:“你當真懂得,這八個字是什麽意思麽?”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自己不願承受的,便不該加諸他人。”
雲綺仰頭看他,眼底蒙著一層水色,又浸著幾分委屈:“大哥可是生我氣了?今日叫我過來,是要責打我麽?”
“是。”雲硯洲不為所動,指節因握筆多年泛著溫潤的白,淡淡道:“母親與我說起那些事時,我確實動了氣,但氣的不是你,是我自己。”
“是我從前太過縱容,總念著你年幼,從未狠下心來教你規矩,才讓你連是非對錯都辨不清。”
“好在,如今醒悟還不算遲。”
雲硯洲頓了頓,目光落向桌上那柄竹製戒尺。
雲綺看著雲硯洲拿起那柄戒尺。
她這位大哥的手生得極好看,骨節分明如削玉。
握著戒尺時,袖口微微滑落,露出一段皓然的腕骨,連懲戒都帶著幾分清雋的端方。
雲綺原以為,雲硯洲要拿這戒尺責打自己。
卻見他左手執尺,右手掌心向上平展在身前。竹尺落下時,竟先重重抽在自己掌心。
戒尺擊打掌心的悶響讓人心驚,雲硯洲卻連眉峰都未動半分。
掌心紅痕漸起,他的語氣仍如往常授課般平和。
“你性子頑劣、不辨是非,是我這個做兄長的教導不周。所以這第一下,該打在我手上。”
“妹不教,兄之過。為人兄者若不嚴於律己、疏於管教,便是縱容妹妹誤入歧途的根由。”
雲綺望著雲硯洲。
他確實與這裏的所有人都不同。
在此之前,在她穿來後,滿京城的人包括這宅子裏的人,皆諷她蠢笨、斥她惡毒。隻不過她不在意罷了。
唯有此刻,雲硯洲望著她,說原身行差踏錯的根由在於他這個兄長,竟將戒尺先抽在了自己掌心上。
他沒有怪她,而是怪自己。
說起來,前世她身為公主,但帝王家哪來半分真情。
父皇對她不過是權衡利弊的利用,險些將她送去和親。母後將她視為固寵的籌碼,對她的真心關懷寥寥。她沒有嫡親的哥哥,與其他皇子之間也形同陌路,根本談不上熟悉。
所以她從未對親情有過什麽奢望和期待。到後來,登上帝位的弟弟視她為掌上珍寶,不顧民間口誅筆伐縱容她行事荒唐,也是因為她調教得好,讓他如癡如狂地依戀於她。
她上一世從未體會過兄妹親情。
可如今,她竟在這個沒有血緣的兄長身上,觸到了一種比血脈更灼人的羈絆。
妹不教,兄之過。
簡簡單單六個字,仿佛超乎於血緣,凝成一根細而堅韌的絲線,在血管之外將他們纏在一起,同樣剪不斷,也化不開。
雲硯洲目光沉靜地望著她:“把手伸出來。”
雲綺咬了咬唇瓣,指尖在袖底縮成小團,反倒將手背到了身後。
見狀,雲硯洲又重複了一遍:“把手伸出來。”
這回她磨磨蹭蹭地將手挪到半空,掌心朝上。
隻聽啪的一聲脆響。
雲硯洲沒有半分遲疑,戒尺揚起時帶起一道風,落下去的力道卻比打在自己掌心時輕了三分。
即便如此,戒尺拍在掌心上的鈍痛仍像火苗般竄上指尖,讓少女睜大眼睛,眼眶瞬間漲紅。
卻咬緊牙關,愣是一聲都不肯吭。
“疼嗎?”
雲硯洲望著少女白皙的掌心瞬間浮起紅痕,指腹幾乎下意識去觸碰那道紅痕,卻在半空中頓住。
他知道她從小到大,從未受過這樣的懲戒,自然是又疼又委屈的。
但既然決定要狠下心來教她對錯,便不能心軟。
仍是緩緩開口:“戒尺打在你手心上會痛,你從前用竹條抽在旁人身上,他們也一樣會痛。”
雲綺卻將手心用力攥緊,倏地把腦袋轉向一旁,緊咬嘴唇道:“大哥說的話,我記下了。”
“反正,我現在也不是侯府裏呼風喚雨的大小姐了。那些下人如今都輕視我,我也沒機會再苛待她們。”
說罷,她刻意將目光挪向別處。
眼淚卻啪嗒啪嗒砸在地上。
書房裏靜謐得落針可聞。
每一滴淚落下,都似敲在人心上,悶悶地讓人發疼。
足足靜了半炷香之久。
書房內始終沒人說話。
半晌,雲硯洲終於開口。同樣的兩個字,聲音卻比剛才更低沉幾分:“……疼嗎。”
雲綺依舊別著臉,語氣生硬:“我已經知錯了,以後再也不會隨意欺負別人,我可以走了嗎。”
她話音分明是在賭氣,像是根本不明白雲硯洲今日的良苦用心,隻似個紮著刺的小刺蝟般倔強。
“反正不是親妹妹,我疼與不疼大哥也不會心疼。我要是再不改,大哥以後也不要我了就是了。”
說完,看也不看雲硯洲一眼,轉身就要往往外走。
卻被雲硯洲一把伸手拉住手腕。
她試圖甩開這隻桎梏自己的手,雲硯洲卻緊拽著她沒有鬆開,又用了幾分力道,將她拉回身前。
隻是這力道似乎大了些,雲綺一下跌坐在他腿上。
屋內沒有旁人,雲硯洲身形一頓。
明知此刻的距離有違禮教,違背他處事的原則,卻因她方才說什麽他不心疼不要她的話,終究沒拉開距離。
而是任由她留在自己懷中。
時光都變得漫長,他抬手攏過少女單薄的肩,繼而托住她後腦,掌心的溫度從烏發滲入。
將她緩緩按向自己胸前,直到聽見她在他懷裏發出一聲悶哼,才終於停住。歎了口氣。
“先前在馬車上想要的,就是這樣的證明麽?”
他在她頭頂傳來一聲輕不可聞的歎息,“這樣,夠證明了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