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隻能是她拉下神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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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慈幼堂門外,裴羨隻覺得,此刻劈麵而來的風雨,比來時路上更添幾分刺骨的冷意。
    當下風驟雨急,雖未至天黑,天空卻仿若蒙上一層墨色陰鷙,鉛雲壓得極低。
    街上家家戶戶都閉緊了大門,唯有雨簾砸在地上,濺起白茫茫的水霧。
    裴羨攥緊傘骨的指節有些泛白。
    他不知道方才沒打傘就轉身離開,眨眼便被雨幕吞沒痕跡的那道單薄身影,此刻是去往了哪裏。
    也並未察覺,暴雨如注中,另有一輛馬車悄然停在慈幼堂不遠處。
    臥床三日,雲汐玥的身子總算有了些起色。
    今日這場傾盆大雨,任誰都會躲在屋內避雨,偏生她在自己的昭玥院坐立難安。
    這幾日,她的腦子裏總是反反複複想起前日做的那個夢來。
    那個在朗朗日光下立於慈幼堂內的端莊婦人,究竟是誰?
    還有,她為什麽會夢見那位裴丞相在大雨中,也來了這慈幼堂?
    起初兩日,雲汐玥隻當那是個荒誕的夢,卻未料到,今日竟真的降下這般大雨,與夢中景象分毫不差。
    她在昭玥院內輾轉難寧,最終還是登上馬車,朝著慈幼堂的方向駛來,想要驗證自己心中的猜測。
    方才坐在車內,她掀開簾角遠眺,隻見傾盆大雨下,這家慈幼堂門前空空如也。
    正當她以為是自己異想天開時,卻猛然望見,那道夢中的青衫身影赫然立在雨幕中。
    那道身影,正是那位遺世獨立的裴丞相!
    四目相接的瞬間,雲汐玥本能地驚惶縮手,簾子重重落下,慌忙將自己與對方視線隔絕。她心口劇跳,急促地喘息著。
    她的夢,竟然是真的!
    就在這場大雨中,裴丞相竟真的現身於此,就出現在這個慈幼堂外!
    這究竟意味著什麽?
    難道,她竟有了什麽未卜先知的能力?
    一旁的蘭香被自家小姐激烈的反應嚇了一跳,連忙上前拍著雲汐玥的背問道:“小姐,您這是怎麽了?”
    三四天過去,蘭香那日挨的板子,也是才剛剛養好,就跟隨小姐出門來。
    雲汐玥猛地深吸一口氣,強作鎮定:“……我沒事。”
    待心緒稍穩,她才顫巍巍伸手再度掀開簾子,想要看看這位裴丞相來此處是要做什麽,卻見雨幕中已尋不見那道身影。
    *
    積翠亭。
    這亭子就坐落在慈幼堂不遠處的老槐樹下,平日裏常有人來歇腳。
    挑擔的貨郎會在此暫避日頭,鄰街的婦人納鞋底時愛湊到亭內說些閑話,慈幼堂的孩子們放了學,也總聚在這裏追跑打鬧,撿些落在亭角的槐花。
    雲綺眼底帶著幾分漫不經心,隨手將手中的袖珍雨傘扔進了旁邊的草叢裏。
    這傘竹骨細如指節,傘麵是漿過的素色杭綢,收起來時隻有小臂長,方才一直被她藏在寬大的袖口夾層裏。
    她先前在裴羨麵前撂下話後轉身就走,傘都沒帶,實則出了慈幼堂的大門,就將這把袖珍雨傘撐在頭頂,來了這積翠亭。
    從慈幼堂屋舍的屋簷下,走到慈幼堂門口那一小段距離,淋的雨剛好隻會讓外衫濕透,頭發表麵也淋濕。
    看起來像是整個人都像是被雨淋濕,實則她的發間和裏麵的衣服都是幹燥的。
    就算是演戲,她也不能讓自己真淋成個落湯雞。
    雲綺將目光投入雨幕,輕飄飄看向慈幼堂的方向。
    她早知裴羨今日雨中會來慈幼堂。
    自午後她便來慈幼堂逗著孩子們玩耍,順帶候著這場暴雨——長公主的青睞已入囊中,如今該輪到這位高嶺之花的裴丞相了。
    既然她穿了過來,自然不可能讓裴羨如原書般對雲汐玥另眼相看。
    高嶺之花若要墜塵,隻能是她親手拉下神壇。
    不過,她原本的計劃是,待裴羨趕到慈幼堂時撞個空,再循跡找去歸雲客棧,屆時她便以‘齊小姐’的身份翩然現身,讓善舉順理成章落入他眼底。
    卻未料小桃竟在那時偷跑回慈幼堂。
    於是她眼波微轉,順勢改了戲碼。
    她拿捏著時間,讓裴羨正撞見她同小桃在一起的畫麵。他們進門的那個角度,看起來就像小桃是被她嚇哭的。
    直接得知她的身份,和先誤解她、給她冷眼、見著她倔強離開,之後才發現她的身份,哪個會讓人受到更大的觸動?
    顯然是後者。
    裴羨這樣的人,越是毫無波瀾沒有情緒,就越要讓他心起波瀾全是情緒。
    她的壞全坦蕩表現讓他看見,她的好卻讓他自己去發現。
    她就那麽不管不顧地淋著雨走了,無論吳大娘之後找過去,還是裴羨帶著小桃尋到歸雲客棧,他遲早會從吳大娘口中得知她的身份和事情原委。
    所以雲綺指尖撥弄著被雨打濕的發梢,眼底不見半分慌亂。
    那位裴丞相向來清高傲骨,怎麽會見得良善被誤解,又怎會放任她受這無妄的委屈?
    他必定會尋來的。
    正這樣想著,雲綺卻也沒想到,裴羨找來的速度比她預期中更快。
    當隔著雨簾望見那道青衫身影時,她幾乎是眉頭一皺就起身,轉身就往亭外另一頭去。
    又一次毫無遮擋地走進雨幕,似是半點不想與追來的人照麵。
    她一踏入雨中,豆大的雨點便砸上臉頰,順著精致的下頜線滑落,被淋濕的紗衣緊貼脊背,烏黑青絲黏在蒼白的脖頸間,反倒襯得那雙眸子愈發漆黑透亮。
    可不到兩秒,呼吸未穩,手腕便被追上來的人從背後攥住,一把傘遮在她頭頂。
    她奮力掙紮著想要抽回手,卻動彈不得,隻能倔強地猛然轉身,仰起臉直視裴羨的目光,睫毛上還凝著晶瑩的雨珠,語氣帶著刺:“裴丞相來做什麽?”
    “裴丞相不是篤定我心腸歹毒、欺負孩子嗎?如今小桃已經交還給你們,裴大人還要追來興師問罪?”
    裴羨望著眼前的少女。
    她眼眶泛紅如染薄霞,唇瓣被雨水浸得發白,濕了的衣襟勾勒出纖細脆弱的肩線,發間玉簪墜著水痕,偏偏眼神倔強得不肯有半分屈服。
    明明渾身淋了雨,狼狽得不成樣子,卻美得令人移不開眼,像是一幅被雨水暈染的水墨,驚心動魄。這畫麵無端勾起他心底塵封的記憶。
    那日街頭,她仰著小臉,狡黠地說“兩年不見,我當然變了,變得更好看了”。還有在晚風卷著碎發掠過臉頰時,她軟軟地喚著他的名字,說“我想你了” 。
    可此刻,她眼中的倔強與往昔截然不同。曾經撲進他懷中撒嬌、緊緊抱著他不願放手的嬌憨全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隻想離他越遠越好的氣憤與防備。
    喉結滾動間,裴羨聽見自己低啞開口:“……對不起。”
    他並非篤定她傷害孩子,隻是想探明緣由。
    阿生心直口快,一心隻想替他出氣,才會說出那般揣測傷人的話。他第一時間在審視她,並且沒有管好自己的侍從,無可辯駁是他的錯失。
    “誰要你的道歉,我才不想和你說話。”
    雲綺語氣冷硬如冰,揚手便惡劣地狠狠將裴羨遮在她頭頂的油紙傘拍落在地。
    “裴羨,我現在一點都不喜歡你了!”
    傘骨和話音一樣重重砸在石板上,濺起大片水花,刹那間,兩人徹底暴露在傾盆暴雨之中。
    雨簾鋪天蓋地傾瀉而下,不過片刻,便將裴羨的頭發盡數打濕,幾縷烏黑發絲濕漉漉地貼在棱角分明的額角,也讓這句不喜歡湮沒在雨聲裏。
    雲綺趁機用力甩開他的桎梏,轉身便要踏入雨幕,卻冷不防被一道帶著墨香的力道扯住。還未等她反應,整個人已被帶向一方溫熱的屏障。
    裴羨並非想要將她禁錮懷中。
    隻是此刻暴雨如注,街巷積水漸深,她若是再亂跑到不知何處,他不知道又該去哪裏尋。
    他單手環住她單薄的肩膀,掌心隔著潮濕的衣料,虛按在她肩骨處,連半分肌膚都不曾觸碰。另一隻手將那件寬大的披風,裹住她的肩頭。
    披風外麵的布料擋雨防風,內層是觸膚生溫的柔軟細絨。暖意瞬間將雲綺包圍,隔絕了風雨,驅散了寒意。
    裴羨的掌心懸在她發頂三寸,既未觸到半絲發絲,又替她遮擋幾分肆虐的風雨。
    即便並非真正的擁抱,可兩人此刻的姿態,卻像是在這傾盆大雨中,彼此緊緊依偎、相互取暖。
    “不喜歡了也沒關係,先去避雨,你會著涼。”
    裴羨胸口微微起伏,雨水順著他清晰的下頜蜿蜒墜落,衝散了眉骨間慣常洇染的清冷淡漠,低下頭聲音微啞,“……是我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