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魔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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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齊,景聖元年,六月十一。
    京城。
    肖府後門。
    “……三郎素來是家主的心頭肉,但凡哪兒不痛快,全家都跟著焦心……唉,若是要怨,你就怨自己托生進了阿娘的肚子,別怨旁人。”
    嚴娘子心裏頭也不好受,她這女兒一向安分隨時,乖巧得緊,偏偏隻這回來看她,竟招了三郎的眼。
    “以後,還是少來吧。”
    嚴娘子眼角含淚,低下頭也沒看趕車的前夫,隻叮嚀道:“你爹是個周到人,有什麽事都跟他說。”
    “仔細些,尋常莫同辛娘子起爭執,遇到事,能多容讓,就多容讓幾分。”
    楊菁微笑:“女兒都省得。”
    驢車悶不吭聲地朝前走,楊菁側坐在車尾,遙遙後眺,樹葉刺啦作響,枝條舞動,乍一看到似那擇人而噬的惡鬼。
    嚴娘子戳在門口,追了兩步驟然停下,狠狠心扭頭走了。
    【肖家大逆不道,衝撞魔尊,立絕煙祀,誅滅十族!】
    楊菁衝著冒出來的旁白翻了個小小的白眼。
    大可不必!
    她好好一個生在新社會,長在陽光下的青年醫生,三觀端正,與人為善,根本不想穿越,更不想做魔頭,更何況,還是個塵埃落定後,落魄倒黴的大魔頭!
    記得那天她值夜班,半夜三更熬不住便迷糊了一陣,結果再一睜眼,眼前就是個古風小花園,四周竹林茂密,花木繁盛,假山竹亭,怪石嶙峋,活水潺潺,遠處能看到一角屋簷,分明是古城裏造不出的那種韻味。
    楊菁茫然就著水麵打望,水中女子端是傾國傾城,額頭處似有傷,摸了下黏糊糊,應是塗了藥膏。
    她心神動蕩下,便驚見眼前飄起一道光幕。
    【屍山血海,王座高懸,魔尊陛下終將鎮壓天下,重定秩序,立傳世法,摧滅天道,興萬萬劫——】
    【身份:魔尊
    技能:內功青嵐,以血食為引,青春永駐。催筋斷骨掌,可瞬間化斷全身經脈……】
    【您是無上魔尊,魔道千萬,都在您足下。】
    楊菁:??
    她隻覺身體虧空的厲害,全身的骨頭,皮肉都隱痛,虛弱無力,勉強能站在此罷了,可一點蓋世魔頭的氣勢都沒有。
    周圍喧囂一片,空氣裏流淌著淡淡的血腥氣,好多人在說話,一小廝打扮的年輕男子,正指著她哽咽:“……就是她殺了小白!”
    風呼呼喝喝,不少形似家丁之人怒目而視。
    “當時小的正給三郎貼平安福,還沒貼好便聽見一聲淒厲的貓叫,登時嚇的我驚呼了一嗓子,趕緊出了廊道,就看見菁姑娘匆匆鑽到樹叢不見了,小的一時也不知具體發生了什麽,等我趕過去,小白已經、已經——”
    小白是肖府老太太養了六年的狸奴,有一雙漂亮的鴛鴦眼。
    “小白死得好慘,菁姑娘你,你好歹毒!”
    【呔,此獠賊眉鼠眼,滿嘴謊話,更敢對陛下不敬,當剝其皮,剔其骨,烹成肉糜!】
    她心下頗無奈,即便她想滅族絕祀,剝皮剔骨燉了人家,也該先給她十萬魔兵魔將,她才做得到。
    否則,但凡動手,人家先把她當個什麽髒東西點把火燒成灰燼了。
    若是記憶沒錯,眼下新朝初立,皇帝登基大典在即,馬上就是太平盛世,這盛世中,可容不下邪魔外道。
    火把映得夜幕紅彤彤一片,小白倒在草叢內,雪白的毛發被粘稠的鮮血浸得暗紅,一年輕婦人連看都不敢看,臉色發白,急聲道:“莫不是誤會,菁娘自來乖順,萬萬不會如此。”
    “如何誤會?”小廝氣得臉上通紅,“剛才小的親眼所見,菁姑娘額頭上那麽大的傷,我又不是瞎子,怎會看不到?”
    偌大的院子頓時鴉雀無聲。
    仆從下人,以及幾個打扮更華貴的男女,都目光古怪地盯過來,其中一留一口美須,看不太出年紀的男人,眉頭緊蹙:“小白乃母親愛寵,菁娘你可是與我肖家有何仇怨?”
    周圍頓時響起無數議論聲。
    “不過是看在惜春閣那位的麵上,咱們肖家顧忌體麵,好聲好氣地招待她罷了,沒成想她還真把自己當主人,竟這般乖張凶惡。”
    楊菁轉了下身,麵無表情,清淩淩的眼讓滿院老少心裏都有些別扭。
    那美須男子嫌惡地上下掃了她一眼,冷聲道:“菁娘,你怎麽說?”
    “怎麽說?”
    楊菁按了按眉心,“諸位的意思——‘我’殺了小白,聽見有人在,就故意倒退著,抬著頭,讓人看清楚‘我’的臉再逃跑?”
    “也罷,就算我是‘倒’進樹叢的,如此黑的天,三百米開外,隔著這些雜亂的樹,花,還有石頭,此人能一眼看清‘我’臉上的傷,豈止不能是瞎子,那高低需得是位神仙。”
    眾人都愣住。
    此時才驚覺,發現小白屍體的地處是明月堂水畔,明月堂乃府裏最大的院子,三郎居住於此,他又偏愛奇石,院內可謂三步一景,處處雕琢,美自然是美,可曲徑通幽處,卻難免遮擋視線。
    莫說是身形纖細的女嬌娥,便是個魁梧漢子沒入樹叢,怕也不那麽容易瞧得清楚。
    滿院寂靜無聲。
    【魔尊蒞臨,群寇束手,三招未過,滿堂寂然。】
    【戰利品捕獲:來自某小廝的栽贓術3級(當想栽贓陷害時,提高三成成功幾率),呸,垃圾!來自小白的魅惑術5級(當想白嫖時,提高五成成功幾率)】
    楊菁:“……”
    無論如何,鬧劇結束了。
    原身來探望母親,暫住在她母親的惜春閣,惜春閣到眼下這明月堂,需得穿過正堂和伴月園,說她夜不能寐,‘翻山越嶺’來此地殺死一隻貓,分明荒唐。
    這些人不過是覺得不值得為她動一點心思,當然,也有可能所有人都知道‘凶手’是誰,隻那人不好提罷了。
    楊菁心底浮現出無數的荒唐和不真實,勉強壓下煩躁的情緒,轉頭離開。
    好在眾人似乎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麽,倒是沒人再叫她。讓她能有一點時間來沉澱自己的記憶。
    她的確穿越了,還穿的是一本書中的背景反派。
    不久之前,她剛在圖書館看過本故事書,書是仿史而作。
    大周女皇武則天後,繼位的不是李顯,而是她長女安定公主,之後大周皇位數次更迭,及至天佑之變,皇夫繼位,謝主天下,再傳兩代,至周惠帝。
    朝廷勢力衰微,藩鎮割據,烽火連天,起義此起彼伏。
    這本書的男主就是周朝末代太子謝鬆筠,前周亡國,新朝建立,國號為齊,齊太祖陳澤登基。
    於是謝鬆筠臥薪嚐膽十餘年,後與陳澤的貴妃生下一子,李代桃僵,此子終繼承大統。
    兜兜轉轉,天下仍是他謝家的天下,他便也釋然,攜美離開京城,遊曆四方,得了一世逍遙。
    至於她穿的這個,同樣叫楊菁,字河清,謝鬆筠的宮女出身,幼年犯錯被杖殺,沒死成,在亂葬崗裏被魔教中人撿了回去,就入了魔教,幸好她有個奇怪的魔頭模板,各種邪門異術一點就通,一學就會。
    且與人對抗,但凡能勝,總能得到些稀奇古怪的‘好處’。
    憑著這些,她總算是活著長大,後來成功反下魔教的玉黎山,收攏一眾奸臣逆賊,自立‘甘露盟’,在亂世攪弄風雲,是亂世風波裏鼎鼎有名的梟雄角色。
    但楊盟主同主線關係不大,主線故事是大周朝廷官場內鬥,到了大齊,同樣也是文臣拉幫結派鬥心眼,快結局時,才濃墨重彩地提了她一筆。
    大結局前,謝鬆筠離京途中,於京郊渡口處見到了一座孤墳,說書先生提及,那正是甘露盟盟主,魔頭楊菁,楊河清之墓。
    謝鬆筠心下好奇,感歎道:“聽聞這折骨觀音練就了一身琉璃骨?”
    說完便命人掘開墳墓,隻見裏麵不過尋常枯骨一具,他就百無聊賴地信手丟開,搖頭歎了聲‘無趣’。
    楊菁:“……”
    這廝手真賤。
    也就是欺負人家楊盟主死了,大魔頭尚在世時,謝鬆筠背後聽見‘楊河清’這仨字都要冒一身冷汗。
    說實話,看過記憶她深深覺得,係統旁白尊稱這位一聲魔尊,那是半點不違和。
    這位凡是正派的功法學起來總是事倍功半,遲鈍得很,而魔道的卻是觀之立會,一學就通。
    邪門歪道的東西,別管有什麽弊端,總歸多能速成,也不過數年光景,她就闖下偌大的名聲,三拒草原霸主於雲台關隘,掌控四海水路,壓得江湖群雄俯首帖耳,朝野上下為之動容,人見人懼。
    唉,可惜,這些‘風光’,與如今的她沒一丁點關係。
    今時今日,山魈陳澤穩坐龍庭,各地的反王都被打得七零八落,剩下的也眼見著日落西山,不成氣候,太平盛世的光景已現。
    這滿京城的老百姓早忘了大周,人人頌大齊陳澤為聖明天子。
    至於甘露盟,自是雨打風吹,凋零衰落,門人弟子或死或散或投,身為盟主的楊河清,被大齊數十位供奉圍攻,身中劇毒,重傷之下,自斷經脈,易形變骨,逼毒療傷,武功失了九成九才逃得一命。
    楊盟主大概是飽經風霜,走到終局,忽然有了尋根問祖的念想,想最後能見一見父母,便故意製造了個意外,與她親娘嚴娘子,父親楊震相認。
    是,大魔頭自然不可能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她也有父母親人。
    楊盟主出生在京城梧桐巷楊家,六歲那年,周惠帝的花鳥使偶然在梧桐巷楊家路過,正見到坐在自家門口玩繩戲的她,一眼就看出她長大會是美人胚子,打著奇貨可居的主意,當即道:“此女當為天子私藏。”
    天使一句話,誰管她六歲稚齡,夠不夠入宮的年紀?
    家裏隻好強撐著,給女兒收拾了身新衣裳,送人上了車,從此親人天各一方。
    楊大盟主也就此開始了她那波瀾壯闊的魔頭生涯。
    直到如今。
    十數年彈指一揮間,物是人非。
    現如今,她母親嚴娘子已同楊震和離,嫁與肖家二郎做妾。父親楊震也續娶了個姓辛的寡婦。
    楊家祖上傳下來些木匠手藝,楊震便以此謀生。
    至於肖家,算是京城小世家,曾出過一任帝師,但現下已是落魄,隻有大房的肖正明任光祿寺少卿。
    說起來,嚴娘子從楊家到肖家,倒是沒太多的狗血糾葛,多是亂世裏老百姓掙紮求生的不得已。
    當年嚴娘子生了楊盟主不久,公公被亂兵踢得吐了血,楊震也生了重病,婆母眼睛有恙,不能視物,眼瞅著一家子要餓死,當時有個牙婆相中她生得美貌,勸她把自己賃出去個一年半載,好養家糊口。
    嚴娘子又挨了兩個月,實在挨不下去便答應下來。
    那年頭,賃妻妾之事屢見不鮮,雖然不好聽,可法不責眾,事情鬧得多了,大家也便見怪不怪。
    她長得好,願意賃她做妾的人有許多,可肯拿出足夠公公和丈夫治病銀子的卻罕有,還有人就是想占便宜,當時肖家二郎意外見了她,攝於容色便動了心思,賃她回去。
    楊家好歹是靠著她給的銀子,度過了難關。
    沒一年,嚴娘子給肖家生了個兒子,楊震幹脆便寫了放妻書,讓她正經做了肖二郎的妾。
    嚴娘子實慘,但也不是那麽慘,肖家到底給了她錦衣玉食,也正是她所求。楊家不地道,隻是那樣的年月,若非如此,就得一家老小抱在一起等死。
    驢車一晃三搖。
    其實所有人都知道,小白是肖三郎一時生氣,誤給摔死的,與她並沒有什麽關係。
    肖三郎,肖如謙,大房嫡子,他前頭有兩個哥哥,大哥庶出,自小跛足,二哥是他一母同胞,奈何早夭,唯他一人身體康健,才學出眾,可謂是萬千寵愛於一身。
    別說他摔死了小白,就是燒了肖家,肖家人也會好好把事情給遮掩過去,不讓他身上背負什麽壞名聲。
    她穿來的時候,正巧肖家老夫人在招待貴客,事情讓客人撞見了,否則這事能輕輕鬆鬆消弭,楊大盟主也不不至於被人構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