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青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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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黑沉沉,月老廟的燈籠紅得嚇人。
    救火的人漸漸都散了場。
    諦聽卻散不了了。
    黃輝看了眼坐在王家那地下室門口石階上洗臉的掌燈使,失火那家的屋主失魂落魄的,跪坐在地上拽著黃輝的衣擺不撒手。
    這屋主叫王明書,以前是個讀書人,後來讀書不成,便在嶽父幫襯下經營了家書畫鋪子,總比旁的買賣清貴些。
    王家不算奢富,但王明書名聲頗佳,生意做得不錯,算是薄有家資。
    “黃使,您可要為我二叔做主。”
    王阿福懷裏還抱著孩子,梗著脖子眼珠子瞪得老大,“這分明是有賊偷到我們家了,竟然還放火!”
    十幾盞油燈迎風搖曳,地下室被映得通明,繞過散落的箱子就能見牆壁上裂開一條口,門口遮擋用的兵器架讓人掀翻,一頭橫在牆麵上,牆上的格子內淩亂地散著些金銀首飾等物。
    “晌午我二叔才看過,東西好好的,外頭齊齊整整,看看現在?”
    黃輝把地上落的擋板拿起一看,這擋板是鐵力木的,至於暗閣,用桐油黏土磚所製,裏麵各層都是防火的漆器,外頭擋板被撬掉,燒得暗沉,裏麵隻微微泛灰。
    王明書終於恢複了些氣力,踉蹌過來,趴在地上一通翻找,半晌喪了氣,“罷了罷了,是我命該如此。”
    說著他便扯了腰帶往房梁上拋,王阿福趕忙一把拽住:“二叔,萬不可如此,好歹看看囡囡。”
    王明書搖頭:“我昨日已收了買主的定金,足五千兩,都給你阿弟賠了欠銀,可現在,人家要的畫,沒了!”
    說著,他麵如死灰,抖著手攥緊了褲腰帶,長歎已聲,“我去死,人死債消,也省得連累你阿弟。”
    就著王阿福的手看了眼囡囡,王明書哭道“你把她送去慈幼局吧,陛下仁慈,總能有她口飯吃。”
    “您老別鬧,東西一定能找回來。”
    “找?”
    王明書涕淚不止,“好些人可都瞧見了,燕十三就在咱們街上,誰能從盜王手下討得便宜?”
    黃輝臉上不由有些掛不住。
    他是不想去追捕那燕十三。
    燕十三出入京城如入無人之境也不是一年兩年,他的懸賞也掛了有好些個年頭,是京兆,大理寺,以及他們諦聽的人都不想立功受賞?
    黃輝搓了把臉,厚著臉皮隻當聽不見這些個廢話,那邊王明書仿佛死誌堅決,被王阿福拖著袖子便使勁掙紮,東跌西撞,暴土揚長。
    楊菁舉起袖子擋住灰塵,歎道:“您想找丟的東西,倒沒必要去尋旁人,問問你這小侄子便是。”
    黃輝一愣,那王阿福身體猛地一顫,氣急敗壞地紅了眼珠子:“我怎知道!你這女子好沒道理,不說抓賊,倒來消遣我們!你們,你們莫不是不敢招惹那燕十三,就信口胡謅,隨意推諉?”
    燭火搖曳,人倒比滿地淩亂的雜物還顯嘈雜。
    謝風鳴手裏還擰著帕子,輕輕笑了聲,他一笑,所有人目光都不由自主地黏過去,邋遢至極的地下室,因著有他這隨意一坐,竟變得光華璀璨。
    “咳。”謝風鳴一本正經道,“王郎君放心,我們諦聽還不至於推諉責任,這燕十三的苦主也並非隻有王家,像專門以少女肉身煉丹的前朝安王,像那個將女兒溺死,將妻子以狗鏈困在暗室的李三,還有家中枯井藏屍十二具的小王郎君,皆遭了燕十三的毒手。”
    “我這便擬公文通傳天下,貼出布告詳述前因後果,通緝那賊子。”
    王明書胸口一悶,臉色大變,頓時猶豫起來。
    讓他與這些惡人同列,他還不如去死,省得辱沒了王家門楣,讓他兒沒了前程!
    楊菁無奈地飛了眼挑事的謝大公子,伸手拿起牆上一盞燈,向地上照去。
    淩亂的箱子暫且堆到牆邊,古舊的有不少浮灰的兵器架子本來遮擋了暗閣側門,此時斜在牆上,像道瘡疤。
    借著燈光,楊菁指了指地上的腳印和架子上痕跡。
    “別看剛才外頭火光衝天的,可地下室幾乎可說伸手不見五指,小女自認五感敏銳,十二分小心仔細,仍撞了上去。”
    “這位阿福兄弟,明明比我與謝使跑得快上不知多少,卻輕鬆跨過去,順順當當,什麽都沒驚動。”
    她彈了下架身,登時回響聲陣陣,這架子材質特殊,地下室布局也很特別,稍微碰觸滿屋都是響聲。
    “怎麽?阿福兄弟你是能夜視,還是能預知,或者——”楊菁沉下臉,“你之前就知道這裏有架子擋路,才下意識避開?”
    王阿福臉色驟變,渾身僵得厲害,哪怕隻有一瞬,黃輝又如何看不出,便是王明書也極了解他的侄子,不由閉了閉眼,喉嚨發滯,鮮血上湧,又讓他硬生生吞了回去。
    【窮鬼,朽木一根,燒火都用不上,隻得區區‘春宮圖1級’,白浪費了魔尊陛下的口舌!】
    楊菁按了按眉心,把忽然冒出來的拿根筆畫個不著寸縷絕色佳人的欲望掃開。
    謝風鳴攏了攏袖子,瞧了眼天色,道:“忙了大半日,讓兄弟們散了吧。”
    他沒正經看王阿福,隻道:“江湖上神偷大盜為數不少,像俠盜魏五,妙手張浩都手段了得,名聲在外。諦聽隻上個月,就在天南海北,破獲五十多起掛了魏五和張浩名字的竊案。”
    聽他這般說,黃輝和一眾刀筆吏都低頭忍笑。
    謝風鳴也笑:“若真都是他們做的,那他們怕是個個會飛天遁地才行。”
    王阿福、王明書茫然地看過來,謝風鳴收斂了一點笑意。
    “但已經很多年,沒有人真敢頂著燕十三的名字作案了。”
    王阿福愣了愣,麵上五顏六色。
    還能因為什麽?像魏五既為俠盜,總歸有幾分心胸,被人頂了名頭也不會計較,還有那張浩,聽說也是豁達之人,唯有這燕十三,不好招惹,還是個小心眼子。
    無知百姓們指鹿為馬無所謂,正經江湖人卻不敢。
    謝風鳴沒再多言,看了看天色,柔聲道:“弟兄們忙了大半日都累了,回去歇了吧。”
    刀筆吏們登時如煙霧一般四下散去。
    楊菁低調地混進了人群。
    黃輝鬆了口氣,虛虛地抹了把額頭的汗,恭恭敬敬地‘伺候’他們家那位掌燈使回府,抬頭一看,見謝大公子正盯著自家小新人的背影出神。
    那女娃娃規規矩矩地穿了衙門新發的青綠色圓領袍,上麵繡的鶴,可惜繡娘大概率老眼昏花,要不便是困倦欲眠,最後針飄了些,左看右看,都像隻倦懶的水鴨子。
    好在人生得夠體麵,哪怕套個破麻袋,也是仙姿玉貌,不可方物。
    黃輝心裏滿意,這模樣才配得上‘青鳥’的名號。
    嗯,之前他們諦聽的刀筆吏,就稱青鳥,好聽動人,可惜今上是個粗人,又有那幫子酸腐文官故意挑刺,借口衝了雲貴妃的名字,非讓改成刀筆吏。
    嘖!
    有本事讓西王母的信使也改個名!
    腦子裏轉了些閑篇,黃輝心下歎了聲,原來神仙人物也會少年慕艾,神色倒是不動,護著謝公子上了馬車,便回衛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