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舊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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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本是一片竹林,以前還建有竹苑,是供官驛客人消遣之用,後來因著忽降天火,院子幾乎被燒成了焦炭,眾人以為不祥,幹脆便棄之不用,但也遠算不上人跡罕至。
    因著這一片風景甚美,傍晚日落竹林,餘暉熠熠,蟲鳴鳥叫,野花搖曳,既幽靜又質樸,很得文人雅客的喜愛。
    簌簌寒風下,楊菁的睫毛略有些濕熱。
    地上躺著的姑娘還在妙齡,長得很漂亮,似是胡漢混血,身體蜷縮,十指深深地紮入掌心,周身血肉模糊,本應該很漂亮的胡旋裙,已是破爛不堪。
    一眾刀筆吏的目光殺在馮章等鴻臚寺和官驛的典客差役身上。
    馮章心口燒得厲害,出了一身大汗,藥勁一下子就過去了大半,咬牙切齒地一蹦三尺高:“都是一群畜生,剛才就該,就該通通弄死!”
    他幾乎不敢看泥裏埋的姑娘,咬牙訓斥典客:“這幫混賬明目張膽地在咱們的地盤殺人,你們,你們竟不知道?”
    官驛這邊,一眾差役瑟縮,眼神發怯。
    他們又不是瞎子,聾子,更不是傻子,自家地盤上發生這等事,怎麽可能不知道!?
    老典客花白的胡須微微顫動,嘴唇抖得厲害:“……這都是舊例了。”
    官驛周圍有不少酒胡子,就愛蓄養胡姬,供人賭戲玩樂,全是些賤籍的,不少客人玩得過火,有些死傷在所難免,隻要錢給得足,那些酒胡子才不在意,有的還會幫著善後。
    從多年前起,但凡莫勒特族的人入京,總是要死上些人。
    青樓酒肆裏,不少舞姬,妓子簡直聞聲色變,聽到他們這幫東西入京,好些漂亮女孩子甚至要哭著寫遺書。
    差役們心裏也不落忍,可有什麽法子?
    謝風鳴譏誚一笑:“是,舊例。”
    他年少時也曾讀聖賢書,也曾崇尚忠君愛國,覺得他老師離經叛道,不是君子。
    後來老師就帶他和師兄走遍了他本應該一生都走不到的地方,看遍了他本不該去看的東西。
    陛下與母妃出巡,禦街光鮮亮麗,百姓夾道歡迎,背後角落凶神惡煞的官兵差役捆綁了老老少少的乞丐,直接弄去坑殺。
    母妃壽誕,萬國皆來賀!
    官驛燈火通明,笙歌燕舞。
    莫勒特族的使臣卻是隨手殺人取樂,無人敢管,敢管的那些差役被打被殺被羞辱,朝廷竟無人肯做主。
    也曾有官驛的人奮起反抗,還告到了朝廷,折子卻留中不發,皇帝在閑暇時也歎了聲:“果然蠻夷!”
    歎完也就罷了,死幾個舞姬婢女算什麽大事?
    他得知此事,義憤填膺,攔不住即將即將離京的使團,隻能告去大理寺,告去刑部,得到的全是稀裏糊塗的敷衍,向父皇進言,父皇老懷大慰,誇他長大了。
    和兄長傾訴,兄長笑他天真。
    他想要管一管這天下的不平事,可所有人都在忽悠他,哄著他,拿他當要供起來的泥胎菩薩。
    差不多兩三年的光景吧,他覺得自己陷在看不清邊際的黑泥裏,肩頭挑著一座泰山。
    兄長說,現在不必糾結這些細枝末節,等他拿到這天下至尊之位,他們兄弟齊心,想做什麽便做什麽。
    謝風鳴:“……”
    兄長誌向高遠,看得更遠,他卻日日沉浸在那些似乎瑣碎的,並不怎樣宏大的事情中,難以解脫。
    哪怕後來他習武練劍,他甚至組建了一支屬於自己的青萍軍,他擁有了些許力量,可這力量仍是被重重糾纏束縛,令他左突右支,狼狽不堪。
    楊河清說過什麽?
    ——‘滿口‘天下為公’,卻讓饑民連啃食樹皮的力氣都沒有;高呼‘社稷為重’,卻任無數豪強魚肉鄉裏……若連眼前一命都救不了,連自己的念頭都無法通達,還談什麽千秋大計?’
    她說,她就是個魔頭,就是要和這些瞄著千秋大業的大英雄,大豪傑們鬥上一鬥。
    就是要讓這些人嚐一嚐升鬥小民們遭受的苦難。
    她就是要讓最卑微的人,在絕望的時候,還有一條絕路可以走。
    謝風鳴遇到她,才終於解開了心底亂如麻的線團。
    竹林幽幽,風聲習習,謝風鳴平淡地道:“舊朝都沒了,何來舊例。在我大齊,麵對這幫畜生,隻有以血還血,以殺止殺。”
    眾人肅然應是。
    楊菁沉默地沿著竹林慢慢走,目光從那姑娘身上移開,走了幾步駐足,拿著鏟子一鏟子下去,手一頓,歎了聲:“周成,來。”
    周成茫然過來,被指揮著又下了幾鏟子,頓時愣住。
    兩個人挖了一陣,再次挖出一具烏發蓬鬆,麵孔扭曲的女屍。
    眾人瞬間紅了眼。
    竹梢垂露,墜地無聲,好一處幽靜如畫的竹林,此時眾人再看,卻仿佛點染了層層血霧。
    楊菁歎了口氣,伸手指了指,交代大家道:“尋有積水的地處挖,下手都輕一些。”
    姑娘們幾乎全是最愛漂亮的年紀,在地下遭蛇蟲鼠蟻啃咬也就罷了,露麵時總該有些體麵。
    眾差役不說話,都低頭咬牙猛幹,不多時,又有兩處挖到了……屍體。
    四個年輕姑娘蓬頭垢麵,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
    諦聽所有人都感覺心口發寒。
    這老大一片林子,弧形,一眼望不到頭,泥土還帶著草木的清香,平日裏不知多少人在此踏青賞景。
    馮章盯著官驛的典客,怒問:“這些舞姬到底是何人?”
    老典客佝僂著身體,蹲在地上失聲痛哭,幾個官驛的差役都垂著頭一臉頹然,其中一人咬了咬牙,低聲道:“大約就是周圍酒肆的樂伎、舞姬之流。”
    這些樂伎不大值錢,死一個最多賠十幾兩銀子,酒肆的掌櫃也便放過去,大不了抱怨幾句賠錢貨,從沒有找事的。
    楊菁走過去幫著理了理姑娘們的衣襟,幫她們梳理好頭發,取出記錄冊子一一畫下來,遞給周成。
    畫中的姑娘們早就恢複了花容月貌,麵上帶著一點笑,美得像這林邊晚月。
    “回去貼出布告,找找親人朋友吧。”
    周成嘴角動了動,重重點了點頭。
    應該是能找到的。
    若是好人家女兒,或許就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