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黑傑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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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往內場的橡木門旁邊站著兩個保鏢,這兩人杵在原地像倆樁子,誰也沒敢伸手攔萬塔。
    外麵的騷亂讓他們心神不定,籠罩在萬塔身上的【不可直視的光輪】又讓他們選擇性地忽視了這個走進來的陌生人,任由她像個一千瓦燈泡一樣閑庭信步穿過去。
    出乎萬塔意料,這裏並不是她想象中封閉的小隔間。
    大片的白色地磚鋪滿視野,每一片都閃爍著長石一樣熒綠的變彩。海藍寶石與金屑錯落有致地鑲嵌在這些地磚之間,模擬河流的波光。
    房間中央鋪設了花圃,各式各樣的彩色絲綢被裁成花朵裝飾在其中,大串的珍珠瑪瑙連綴成鈴蘭或者風信子,在一片流光溢彩中輕輕顫抖。
    與外麵欲望之神的掛毯不同,花圃最中心的神像是個金發的青年男性。
    一輪巨大的太陽擋住了他的上半張臉,隻露出帶著慈愛微笑的嘴角。無數銀色的鴿子環繞著他的身軀,翩翩起舞著向上飛起。
    在他的背後有一個類似於噴泉的小型裝置,隻不過從中噴出的不是水,而是金幣。它們叮當著從雕像的肩膀、手臂滑落,墜入他腳下的花圃裏消失。
    在這個窮奢極欲的銷金窟裏,居然有一座輝光與仁慈之神的雕像。
    這裏顯然不常對外開放,今天在屋內的客人數量寥寥。萬塔沒費什麽力氣就找到了盧西亞諾。
    ——他在和人吵架。
    盧西亞諾長得和他的姐姐不太像,除了一頭顏色相近的棕色頭發,兩個人幾乎沒有共同之處。他脖子上打著翠綠色領結,酒紅色的禮服外套掛在椅背上。
    或許是因為太熱,他把襯衣的半邊拽了出來,此刻正漲紅著臉,唾沫橫飛地對著對麵人揮舞拳頭。
    “——別以為我沒看到!你剛剛摸牌的時候一隻手往桌下伸了一下。好哇,我早就懷疑你手上不幹淨,你果然在玩下三濫的把戲!”
    坐在桌子對麵的人微微發福,有一張鬆軟得像是酵母麵團一樣的臉頰,他笑容可掬地搓著手,不住地對盧西亞諾眨眼。如果這情態放在一位美麗的少年身上,那大概堪稱嫵媚,可惜誰也不想看一團發酵麵團對自己拋媚眼。
    “盧西亞諾老爺。”發酵麵團說,“您這就讓我傷心了,您實在是在冤枉我了。誰不知道我巴納德在牌桌上玩了幾十年,最講究信譽。您輸了幾把心情不好,這我能理解,可是您說我手上不幹淨,這這這……”
    坐在另一邊的莊家是個瘦高的男人,整個人好像一根架在火上烤了半個小時的蘆筍。
    他適時開口,安撫地輕輕拍了拍盧西亞諾的手腕:“尊貴的子爵,巴納德先生是常客,他的信譽我能擔保。有時牌運有些起伏是正常的事情,下一把運氣就回來了。”
    這聲音沒太能安撫住他,盧西亞諾仍舊漲紅著臉,狠狠地把後背向著椅背裏一砸。
    而就在這一瞬間,他猛然瞥見桌邊似乎站著另一個人。
    盧西亞諾不知道她究竟是何時進來的,那位黑衣白麵具的客人就這麽站在他背後,落下一片突兀的陰影。他的麵皮抽了兩下,接下來噴薄欲出的怒氣被掐斷。
    “你是誰?”盧西亞諾拽拽領口,狐疑地盯著這個不速之客,“哪來的?你站在這裏幹什麽?”
    那位客人彎了彎嘴角,露出一個沒什麽溫度的微笑。
    “一個過路人,”她說,“嫌外麵太吵,進來看看有沒有什麽有意思的事情……”
    她漫不經心地掃視著盧西亞諾,從他不太搭配的領帶,到那身嶄新卻淩亂的禮服,再到他麵前所剩不多的籌碼,然後輕飄飄地移開:“看來沒什麽。”
    這話一瞬間讓他剛剛平複下來的臉色再度漲紅,盧西亞諾扳著椅背直起身:“沒什麽有意思?哈?好啊,你坐下來也玩兩局看看?看看你又能打出什麽有意思的牌來?”
    那位客人沒有回話,反倒是莊家先蹙起眉頭。他稍微前傾身體看向這位不速之客,目光繞過她望向門口。按說今天不應該有閑雜人等被放進內場,外麵站著的那兩個是幹什麽吃的?
    這麽想,卻不能這麽說,他站起身,掛上一副柔和的表情:“這位尊貴的客人,內場的牌局賭注比較大……而且我們這桌已經湊齊了人,或許您可以去外場看看?我會讓人陪著您,您可以隨意吩咐他們。”
    黑衣的客人沒有反對,甚至沒有露出什麽多餘的表情。她瞥了一眼這牌桌,目光收束在盧西亞諾身上,隨即幹脆利落地向著門走去。
    輕蔑,輕蔑甚至不需要用語言來表達。這樣的動作,這樣的情態突然閃電一樣劈中了坐在椅子上的男人。那種對他以及他做出的所有事懶得報以眼神的輕蔑,讓他驟然想起了某個熟悉的人。
    姐姐!
    那個高高在上,總是用看蠢貨一樣的眼神看著他的女人!
    每一次他找她要錢的時候,她總是露出這樣的表情轉身離開,仿佛他真是一個無可救藥的蠢貨,一團不值得浪費口舌的垃圾。
    怒火轟的一聲升了上來,十倍百倍地灼燒著盧西亞諾,甚至蓋過了之前輸錢的憤怒。
    他一個打挺從椅子上直起身,伸手去抓那客人的手臂。它從他手中滑脫,但她的確停下了。
    “站住!”盧西亞諾大聲說,“哈?你為什麽走?誰讓你走了?你看不起我是不是?覺得我輸光了你不想和我玩?還是你也覺得我是個蠢貨?”
    他抓出一把籌碼,嘩啦啦甩在桌子上:“坐下,我有的是錢。不夠?不夠是嗎?我這裏還有一張地契!葡萄園的,帶著酒莊,這裏誰都沒有我的本錢多。”
    他指著巴納德的位置:“給我坐下,現在就坐下,我就拿這個當賭注,贏了我它就是你的,敢不敢?”
    莊家輕輕咳嗽了一聲,和一邊的發牌員交換了個頗為複雜的眼神。他們已經在這裏耗了一晚上,但盧西亞諾遲遲不肯把那張地契拿出來。現在終於有了突破口,卻橫空插進來一個陌生人。
    那位客人輕輕用手撣了撣衣袖,無可無不可地頷首,走向那團發麵的位置。巴納德還想再說什麽,但在盧西亞諾的逼視下隻能尬笑著叉手起身,給新來的人讓出位置。
    萬塔坐定,看了看手裏的牌。
    看起來它和撲克差不多,但擺放方式明顯不是一般的撲克牌。剛剛在輪盤和骰子那裏塑造者之手都派上了用場,她能輕易地改變桌麵傾角以更改結果,但現在塑造者之手能發揮的作用就有限了。
    她稍微理了理頭發,把帽簷向下壓了一點,無聲無息地張開羽耳。
    發牌員開始切牌,因為剛剛桌上換了一個人,他又重新向著東家,盧西亞諾和那個陌生的客人解釋一遍規則:“尊貴的客人們,這是二十一點的遊戲,當然了,這裏的客人更喜歡叫它【黑傑克】。說到底這個遊戲的規則隻有一條,讓您手中的點數無限趨近於二十一點,但絕不可超過二十一點。”
    他把手裏的牌抹開,從裏麵抽出一張:“數字2到10等於它們各自的麵值,至於人像牌J、Q、K則各自等於十點,至於A牌嘛,可以是一點也可以是十一點,根據您的需要來決定。”
    發牌員這麽說著,開始向外分牌:“每人一開始有兩張牌,一明一暗,明牌翻開,暗牌就隻有持有者知道。莊家也是一樣。在這之後可以選擇‘要牌’增加點數,或者選擇‘停牌’保持點數。還請各位不要貪心,畢竟各位客人可不知道下一張牌的點數是多大,一旦超過了二十一……哎呀,那就爆牌輸掉了。特別地,為了限製莊家,莊家在沒有到達17點時必須繼續要牌。”
    “如果有客人前兩張牌就達到了二十一點,那就是【黑傑克】,那位客人獲勝。如果沒有,那自然是點數大的贏。”
    他這麽說著,那位白麵具的客人忽然抬起手拿起自己的兩張牌,輕飄飄地把它們丟回了牌堆裏。
    “你做什麽?”盧西亞諾轉過臉盯著她。
    “不做什麽,”陌生的客人笑笑,“我隻是喜歡自己洗牌。”
    她佩戴著手套的手張開,伸向發牌員,對方的動作有片刻遲滯。
    這一打牌的順序已經固定,每個人發到手中的牌對莊家來說無異於明牌,這個時候重新洗牌……
    察覺到發牌員的遲疑,盧西亞諾也瞪了過來:“怎麽了?讓她洗,她能洗出什麽花樣?”
    莊家對著發牌員擠了一下眼睛,後者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自然,客人,以您的意願為先。”
    那打牌在陌生客人手上轉了一圈,切了幾遭,又被漫不經心地遞給發牌員。他捏了捏牌確認沒有被調換,稍微鬆了口氣,嘴角也泛起一絲冷笑。
    確實會有疑心病的客人要求自己切牌,但賭場的手段遠不止提前安排順序那麽簡單。關鍵的牌上已經做有記號,隻要他把該發下去的牌發下去,一切就盡在掌握。
    紙牌被碼成扇形重新發牌,所有人麵前都多了兩張紙牌。莊家翻開的是6點,盧西亞諾翻開的是5點,而這位白麵具的客人翻開了一張代表10點的Queen牌。
    萬塔在禮帽中舒展耳羽,如蝙蝠在黑夜裏聆聽飛蛾的動靜。牌麵清晰地在她腦內浮現,現在盧西亞諾的暗牌是9點,而莊家的暗牌是一張代表10的King。
    此時此刻,發牌員麵前的牌堆最上方是一張代表10的Jack和一張6點,按照發牌順序,下一個拿牌的是盧西亞諾,這是一張足夠讓他“爆掉”的牌。
    盧西亞諾盯著自己的牌,下意識地舔了舔嘴角,14點不足以穩操勝券,他隻要不拿到7以上的牌就不會有問題。想到這裏,他伸手敲敲桌麵:“要牌!”
    就在發牌員的手伸向牌堆頂部那張被標記的Jack牌時,他覺得自己的眼前好像花了一下,一股難以言喻的心悸促使著他不由自主向一邊看去。
    旁邊什麽也沒有,那位客人仍舊坐在原地,低垂著眼睛,仿佛坐在一出不太高明的戲劇的觀眾席上。
    與此同時一股微弱的力量打在了牌堆中間,那張記號牌震顫了一下,被下方的牌推開。
    “你在看什麽?發牌!”發牌員遲遲未動,盧西亞諾焦躁地自己伸手去拿,在看到牌麵的瞬間猛地一拍桌子。
    “6點,停牌!我20點了!哈哈……我看你還能怎麽贏!”
    一股狂喜和傲慢的紅光漫上臉頰,他翻開牌麵挑釁地看著旁邊那位陌生的客人。
    蠢女人,他想,機關算盡卻沒有一點運氣的蠢女人。你和克拉拉一樣,算到最後也算不過我。
    那根被烤幹的蘆筍表情驟然凝滯,他斜了一眼發牌員,目光移動回手裏的牌,又猛然跳到他臉上。
    你在幹什麽!要不是當著其餘人的麵,他幾乎要喊出來。
    牌序不對,明明應該發給盧西亞諾的十到了哪裏去?那張6應該是發給莊家的!
    可現在塵埃落定,盧西亞諾的20就明晃晃擺在桌麵上,按照莊家未達17必須要牌的規定,他隻能再次伸手。
    “要牌,”這個幹瘦的男人沉聲,手不住地搓動牌角。他隻能寄希望於下一張牌不是大牌。
    發牌員摸向牌堆頂部,那正是剛剛被推下去那張牌。在翻開牌麵的瞬間,莊家的臉色一瞬變得鐵青。
    “什……什麽!”
    盧西亞諾樂不可支地仰倒在椅子上:“爆了!爆了!哈哈哈哈!我贏了!沒有必要再繼續了!我就知道,看到了嗎?”
    他伸手,幾乎戳到旁邊那位客人的麵具上:“就憑你也配看不起我?你的牌呢?你還要牌嗎?翻開讓我看你怎麽個有意思法?”
    月見草色的眼睛隔著白色的麵具凝視他,沒有被挑釁的憤怒也沒有緊張。
    這位一直旁觀的客人輕輕翕動了一下睫毛,慢慢伸手翻開自己的暗牌。
    “A牌11點。”萬塔說。
    “黑傑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