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以退為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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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走吳春林,辦公室的門輕輕合上,將那抹公式化的微笑隔絕在外。沙瑞金臉上的溫和如同潮水般退去,瞬間恢複了冷峻。他沒有回到辦公桌後,而是徑直走向那部紅色的保密電話。吳春林的匯報,像一塊投入湖麵的石頭,雖然未能立即掀起巨浪,但那不斷擴散的漣漪,卻清晰地勾勒出了水下暗礁的輪廓。
    李達康的強硬,在他的預料之中,但這般急不可耐、近乎撕破臉的姿態,依然讓沙瑞金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危險氣息。這絕不僅僅是一個職位之爭,這是對方陣營在感受到核心利益被威脅時,本能而激烈的反撲。吳春林的“技術操作”建議,看似提供了一條路徑,實則將所有的艱難抉擇和潛在風險,赤裸裸地擺在了他的麵前。
    他需要更高層麵的判斷,需要來自京城那雙洞察全局的眼睛。
    電話接通,聽筒裏傳來薑老爺子沉穩而略帶滄桑的聲音,帶著一種能安定人心的力量:“瑞金?”
    “爸,是我。”沙瑞金的聲音低沉,沒有了在吳春林麵前的那種從容,透著一絲經過掩飾的疲憊與凝重,“我剛和吳春林同誌談完光明區的事情。”
    “情況怎麽樣?”薑老爺子直截了當地問。
    沙瑞金將吳春林匯報的情況,特別是李達康那番“京州市幹部”、“原則問題”的強硬表態,以及吳春林提出的所謂“技術操作”方案,原原本本地複述了一遍。
    “李達康這是被逼到牆角,跳腳了。”薑老爺子聽完,一針見血地指出,語氣帶著一絲冷峭,“他這麽急著要造成既成事實,恰恰說明光明區裏恐怕有能直接威脅到他們的證據。”
    沙瑞金默默點頭,這一點他也想到了。反腐鬥爭如同抽絲剝繭,越接近核心,阻力越大,反彈也越猛烈。
    “京城這邊,趙立春和那幾家人,動作比我們預想的還要快。”薑老爺子的聲音嚴肅起來,“從昨天後半夜開始,各種渠道就已經開始吹風了,核心就圍繞四個字——‘程序正義’。他們強調,要尊重幹部管理權限,要遵守組織選拔流程,不能搞‘一言堂’,不能以任何理由破壞既定的政治規矩。話是說給所有人聽的,但矛頭,明確指向你沙瑞金。瑞金,在這個輿論風口上,你作為省委書記,確實不能再像之前處理某些問題那樣,動用書記的權威去強行幹預、直接否決了。那樣做,正中他們下懷,他們會立刻給你扣上‘破壞民主集中製’、‘搞家長製’的大帽子,在京城這邊,我們會非常被動。”
    沙瑞金握著話筒的手指微微收緊。盡管早有預料,但親耳聽到對方反應如此迅速、手段如此精準,心頭還是蒙上了一層陰影。對方這是要用“規則”織成一張大網,將他束縛住,讓他空有力量卻難以施展。
    “春林同誌提出的那個‘差額考察’、‘審核備案’、‘提出建議’的方法呢?”沙瑞金將吳春林的“技術操作”方案更清晰地闡述給薑老爺子聽,“這算是在程序框架內進行博弈,理論上似乎可行。”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傳來薑老爺子輕輕啜飲茶水的聲音,顯然是在仔細權衡。
    “這個方法……理論上,是眼下唯一可行的路徑了。”薑老爺子緩緩說道,語氣中並無太多樂觀,“它沒有跳出程序,甚至可以說是‘用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但是,瑞金,你想過沒有,這個方案成功的關鍵,不在於方案本身,而在於執行方案的人——吳春林,以及他手下那個陸海平。”
    “我明白。”沙瑞金沉聲道,“春林同誌的態度,很關鍵。他提出了方法,但並沒有給出必勝的承諾。”
    “他不是不想給,他是在待價而沽。”薑老爺子看得透徹,“想讓吳春林在這種時候旗幟鮮明地站隊,甚至冒著極大風險去執行這種‘技術操作’,我們需要付出代價。首先,他必然會要求我們這邊給出明確保證,保證事成之後,他吳春林不會成為趙立春和秦家那幾家的重點報複目標。他要的是一個‘安全承諾’。”
    沙瑞金眉頭緊鎖:“這個保證,我們能給嗎?”
    “難。”薑老爺子的回答幹脆而沉重,“趙立春在漢東經營超過二十年,門生故舊遍布,關係網盤根錯節到難以想象。誰敢保證吳春林自己,或者他的子女、親屬,在過去那麽多年的工作中,沒有一點能被對方拿住的把柄?哪怕隻是些可大可小、捕風捉影的事情,在這種關鍵時刻被翻出來,都足以讓他身敗名裂,萬劫不複。我們遠在京城,就算想護,很多時候也是鞭長莫及,遠水難救近火。”
    薑老爺子頓了頓,聲音裏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不瞞你說,瑞金,就目前而言,為了你和田國富,我們這邊已經動用了不少資源,承受了不小的壓力。再加上一個位置關鍵、但立場尚未完全明朗的吳春林……說實話,我心裏沒有太大的把握。這是一場豪賭,賭的是吳春林的‘幹淨’程度,賭的是我們能在對方發難之前,掌握足夠保護他的籌碼。這個風險,太大了。”
    沙瑞金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嶽父的分析,剝絲抽繭,將看似可行的方案背後那殘酷的現實赤裸裸地展現出來。吳春林是一把好刀,但用這把刀,可能需要付出難以承受的代價,甚至可能刀未出鞘,己方就先被反噬。
    “所以,您的建議是?”沙瑞金的聲音有些幹澀。
    “有時候,退一步,未必就是認輸。”薑老爺子的語氣變得深沉而富有策略性,“我在想,既然前路阻力重重,強推的風險和代價可能遠超收益,我們是不是可以考慮……暫時讓那個區委辦主任的位置,先空著。”
    “空著?”沙瑞金微微一怔。這個思路,與他之前一心想要拿下這個關鍵位置的設想,有所不同。
    “對,空著。”薑老爺子肯定道。
    沙瑞金快速思考著這個建議的利弊。空置,意味著對方的人也上不去,白景文也不會麵臨更大的困局,這確實避免了眼前的正麵衝突和難以預估的風險。
    “但是,這樣會不會顯得我們退縮了?而且,工作可能會受影響。”沙瑞金提出自己的顧慮。
    “表麵上看,是退縮,是僵持。但實際上,這是以退為進,是另尋他法破局。”薑老爺子耐心分析。
    薑老爺子的話,如同在迷霧中點亮了一盞燈,為沙瑞金打開了新的思路。他發現自己之前可能過於執著於“拿下這個位置”本身,陷入了與對方的陣地消耗戰。而嶽父的建議,則是要他跳出這個狹小的戰場,利用自己作為省委書記、掌控全局的優勢,開辟新的戰線,調動敵人,從而化解此處的困境。
    “我明白了,爸。”沙瑞金長長舒了一口氣,胸中的鬱結似乎散開了一些,“與其在對方預設的主場,按照對方的規則進行一場勝算難料、代價高昂的攻堅戰,不如我們主動變換戰場,尋找更有利於我們的戰機。”
    “沒錯。”薑老爺子語氣中露出一絲讚許,“瑞金,記住,你現在是執棋者,不是棋子。不要被對手牽著鼻子走。有時候,擱置爭議,維持現狀,本身就是一種力量和策略的體現。讓那個位置空著,就像懸在對方頭上的一把劍,不知道什麽時候會落下,或者以何種方式落下,這種不確定性,對他們而言,也是一種持續的消耗和壓力。”
    “好,我知道該怎麽做了。”沙瑞金的語氣重新變得堅定而沉穩,“我會讓春林部長那邊,以最穩妥的方式,先把任命程序拖住。同時,我會和國富同誌再仔細研究一下,看看有沒有其他更好的突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