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褻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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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識海中,那隻手穩穩握住了“夜刃”的刀柄。
    真實感如潮水般湧來。
    這一刻,漂泊的孤舟終於觸到了堅實的岸,迷途的旅人終於看見了歸家的燈火。
    所有外力賦予的虛浮力量被盡數剝離,留下的,是千錘百煉的武道意誌,是融於血脈的戰鬥本能,是守護至親、繼承父誌的錚錚誓言!
    “我……不是廢物。”
    譚行低語,沙啞的聲音裏帶著破而後立的沉凝。
    “我的力量,從來就不隻是誰的賜予。
    恐懼幻象中,他緩緩抬頭。那雙恢複清明的眼眸中,不再有失控的狂怒,也不見冰冷的絕望,唯有磐石般的堅定。
    “它在這裏.....在我的血裏,在我的骨裏,在我每一次呼吸裏,在我……緊握的這把刀裏!”
    轟!
    識海之中,那柄樸素的【夜刃】驟然爆發出無量光!
    那光芒並非血色,也非冰藍,而是最純粹、最內斂的意誌之光!
    光芒所及,靈魂深處的陰霾盡數驅散,邪神低語與恐懼幻象如冰雪消融。
    封印核心中,僵立原地的譚行,身軀猛地一震!
    籠罩在他身上的灰白恐懼氣息,如同被無形之刃斬斷,瞬間崩散!
    他周身那原本因“邪神低語”被破而紊亂的聖血寒氣,以一種全新的、更加凝實的方式重新凝聚!
    不再是煞氣與寒氣的簡單交融,而是他自身武道意誌為核心,統禦周身所有力量的本我之力!
    “破!”
    譚行吐氣開聲,一字出口,如驚雷炸響靈魂深處!
    恐懼幻影中,血浮屠應聲而現。
    一刀揮落,一道凝練到極致、無形無質卻又真實存在的刀意沛然勃發!
    這道刀意,不斬肉體,不斬能量,專斬虛妄,專斷心魔!
    “嗤啦!”
    眼前無比真實的恐怖幻象,如同被撕裂的畫卷,劇烈扭曲後,徹底崩碎!
    譚行雙目豁然睜開,眼中精芒如電,一閃而逝。
    視野恢複,血肉沼澤中,眾人仍深陷各自的心魔幻境,麵容扭曲,苦苦掙紮。而那布滿邪異眼瞳的龐大肉瘤之後,象征著絕對封印的斷龍石,依舊散發著古樸沉重的微光。
    而就在這片混亂之中,那些由邪神力量凝聚的恐懼魔影,已然察覺到了這個“異類”的脫困!
    它們立刻舍棄了那些仍在持續“產出”恐懼的“資糧”,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掙紮扭曲著繞過無法動彈的眾人,從四麵八方朝著譚行.....
    這片沼澤中唯一的清醒者......瘋狂撲來!
    這些邪神眷屬的目的明確無比:沉淪者的恐懼,才是神明渴望的食糧。
    而這個掙脫牢籠的變數,必須立刻清除!
    刹那間,魔影幢幢,腥風撲麵。
    譚行眼中寒芒暴漲,麵對洶湧而來的魔影浪潮,他不退反進!
    手中血浮屠仿佛與他新生的意誌共鳴,驟然爆發出熾烈血光!
    他身形如電,悍然衝入魔影群中!
    刀光乍起,如血色風暴席卷八方!每一刀都精準、狠厲,蘊含著斬破虛妄的堅定意誌。
    魔影觸之即潰,發出無聲的哀嚎,紛紛爆散成道道灰白氣流,驚慌失措地逃回肉瘤上那無數蠕動的邪瞳之中。
    不過片刻,刀光斂去。
    原本魔影重重的血肉沼澤,為之一清。
    隻剩下持刀傲立的譚行,以及周圍那些仍在與心魔搏鬥的同伴。
    他手腕輕輕一振,血浮屠發出一聲清越刀鳴,將刀身沾染的最後一縷灰白邪氣徹底震散。
    踏步向前,仰頭直視那布滿邪瞳的龐大肉瘤,譚行嘶聲長笑,聲震四野:
    “來啊!就這點斤兩,也配稱‘神’?”
    話音在這死寂的血肉沼澤中回蕩,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與挑釁。
    下一瞬,那巨大的邪異肉瘤仿佛被這句話徹底激怒,其上密布的無數邪瞳驟然猛地圓睜!
    瞳孔深處,混亂被一種清晰無比的暴怒之色取代,無數道目光如同實質的毒刺,狠狠釘在譚行身上,欲要將他撕碎。
    “嗯?”
    譚行敏銳地捕捉到了這情緒的變化,他非但不懼,嘴角反而扯起一抹凶戾的弧度:
    “有意識?你們這些所謂邪神,原來也會有情緒……原來也會被激怒?”
    他頓了頓,感受著手中血浮屠傳來的冰冷觸感,以及內心深處那股新生的、無懼一切的意誌。
    他迎著那足以令靈魂凍結的憤怒注視,一字一句:
    “那麽,以恐懼為食糧的你……自己,可曾品嚐過恐懼的滋味?”
    “嗡”
    譚行話音落下的刹那,血色肉瘤上所有邪異眼瞳劇烈震顫!
    一股前所未有的濃稠邪意如浪潮般席卷開來,令整個空間都為之凝滯。
    祂,自無窮生靈恐懼意念中誕生的意誌集合體,執掌恐懼權柄。
    隻要這世間尚存一絲恐懼,祂便亙古不滅。
    然而,千載之前,祂遭遇到了一群無法理解的“食物”。
    那是一群強大的人類,他們竟敢直麵於祂!
    無論祂如何編織絕望幻境,都無法從他們身上汲取到半分恐懼。
    祂清晰地“看”到,那些人一旦察覺自身流露出絲毫懼意,便會毫不猶豫地自斷生機,以死亡徹底斷絕祂的食糧!
    那一戰,祂最終被封印於此。
    此地生靈絕跡,祂無從吸收恐懼之力,如同無根浮萍,神格本源被禁製日夜抽取、煉化。
    兩千多年的漫長消磨,祂的權柄近乎消散,神格本源亦瀕臨徹底破碎。
    但就在祂即將歸於永恒的沉寂時,一股冥冥中的聯係讓祂感應到了誕生之地的本源氣息!
    借此,祂硬生生從隕滅的邊緣掙紮回來,不再是無源之水,得以緩緩吸收這絲本源之力修複自身。
    祂堅信,終有一日能脫困而出。
    而此刻,竟有生靈再度踏足這片封印之地!
    這意味著,祂終於能重新汲取恐懼,重固權柄!
    可眼前這個渺小的人類……竟讓它再次感受到了與千年前如出一轍的氣息.....
    沒有恐懼,沒有畏縮。
    祂賴以存在的根基,再一次……轟然崩塌!
    若不是被這兩千載的封印日夜消磨,致使恐懼本源近乎枯竭,祂何至於虛弱至此!
    縱是顯化這些微不足道的恐懼魔傀,如今都變得如此艱難......
    這些孱弱不堪的造物,與祂全盛時期麾下那足以令天地變色的恐悸軍團相比,簡直如同兒戲!
    “你倒是說啊!你會害怕嗎?雜碎!!!”
    譚行再次怒吼,但那邪瞳的劇顫已是最好的回應。
    他嘶聲怒笑,聲如炸雷,周身凝練的意誌與血氣轟然爆發,化作一道血色閃電,人刀合一,悍然斬向那戰栗的肉瘤!
    看著譚行衝來的身影與那夾雜著不屑與凶戾的質問,無盡的憤怒在邪神意念中翻騰。
    “恐懼”……祂會恐懼嗎?
    這個問題的本身,就是對祂權柄最惡毒的褻瀆!
    “嗡”
    整片血肉沼澤劇烈地沸騰、收縮,那巨大的肉瘤上,無數邪瞳因極致的憤怒而充血,化為一片暗紅。
    一股遠超先前,帶著古老、腐朽、卻依舊磅礴的意誌轟然降臨,死死鎖定了衝來的譚行。
    “食物...食物...!”
    一道模糊不清,卻直接響徹在所有人靈魂深處的咆哮震蕩開來。
    血肉沼澤中,那些仍在幻境裏掙紮的眾人齊齊噴出一口鮮血,幻象雖未破,但他們承受的壓力驟然倍增。
    正在衝鋒的譚行首當其衝,感覺像是被無形的巨錘砸中胸口,氣血一陣翻湧,但他腰杆挺得筆直,手中血浮屠嗡鳴不止,血光大盛,硬生生將那精神衝擊大半斬開、化解。
    他被這股強橫的精神衝擊阻住了衝勢,身形一頓,看向那血色肉瘤,咧開嘴,笑容愈發猙獰:
    “看來……我說對了!你果然也會害怕!就憑你也配當"神"?真沒一點逼格!”
    他清晰地感覺到,這股精神衝擊雖強,卻給人一種外強中幹、後繼乏力之感,如同一個病入膏肓的巨人,空有駭人骨架,內裏早已虧空。
    祂太虛弱了。
    兩千多年的封印消磨,幾乎榨幹了祂的神格本源。方才為了同時困住這麽多人,製造足以引發內心最深層次恐懼的幻境,已然是祂調動了殘餘的大部分力量。
    此刻被譚行徹底激怒,不顧一切地施壓,反而讓馬乙雄他們所麵對的那些虛幻的恐懼幻境開始變得不穩定,邊緣處甚至出現了扭曲和裂痕。
    譚行轉頭望去,發現他們原本極度掙紮痛苦的麵龐,似乎平和了些許,甚至有幾人眼皮微動,有了蘇醒的跡象。
    他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點變化,瞬間明悟。
    這邪神,已是強弩之末!維持這大範圍的恐懼幻境,對現在的祂而言,是巨大的負擔!
    “維持不住了嗎?老東西!”
    譚行暴喝,聲音帶著毫不留情的嘲諷:“你的小醜把戲,就要破了!”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話,眾人周身那無形的恐懼力場,猛地一陣紊亂,如同破碎的鏡麵,驟然出現了無數裂痕!
    “呃……”
    “啊!”
    血肉沼澤中,馬乙雄、卓勝、張九極等人先後驚醒,一個個麵色慘白,汗出如漿,眼神中還殘留著未能散盡的驚悸。
    他們茫然環顧,看到持刀而立、氣勢衝天的譚行,以及前方那散發著無盡惡意與憤怒的恐怖肉瘤,瞬間明白了局勢。
    籠罩在他們意識的恐懼幻境,破了!
    然而,就在眾人脫困的這一刻,那巨大的肉瘤發生了詭異至極的變化。
    所有的憤怒、所有的惡意,如同潮水般倒卷而回,向內瘋狂匯聚。
    肉瘤表麵那無數蠕動的邪瞳,光芒迅速暗淡、熄滅,仿佛其中的力量被強行抽離。
    就連肉瘤本身,都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萎縮、幹癟,仿佛被瞬間掏空了內裏。
    祂放棄了維持大範圍的幻境,祂將恐懼神格中僅存的那點本源力量,徹底燃燒!不是為了製造恐懼,而是為了……極致的毀滅!
    毀滅這個一再挑釁神威,讓祂回想起不堪往事的螻蟻!
    “轟隆隆!”
    幹癟的肉瘤中央,一團極致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的灰白之氣開始旋轉、膨脹。那灰白之氣並非虛無,其中仿佛有無數張痛苦扭曲的麵孔在哀嚎、掙紮,有人類,有巨獸,還有種種奇形生靈……
    那是祂吞噬了無數生靈後,凝聚而成的最精純的恐懼本源!
    灰白之氣劇烈蠕動、拉伸,漸漸勾勒出一個模糊卻散發著恐怖威壓的人形輪廓。
    與此同時,一股沉重、古老、帶著金石鏗鏘之意的肅殺之氣,開始彌漫開來,這股氣息與邪神本身的混亂邪惡格格不入,卻又詭異地融為一體,形成了一種令人窒息的威壓。
    譚行瞳孔驟然收縮,他從那逐漸成型的人形輪廓上,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壓迫感!
    終於,灰白之氣徹底凝固。
    一道身影,靜靜地懸浮於譚行眾人麵前。
    玄色古袍殘破垂落,卻掩不住那份與生俱來的風骨,寬大衣袖在死寂中無風自動,其上黯淡的雲紋符籙隱約流轉著過往的光輝。
    墨色長發如瀑垂落腰際,僅由一截蒼白的未知骨簪鬆散束起部分。
    他的麵容籠罩在一片水霧般的朦朧之後,隻能依稀辨出清臒的輪廓與優美的下頜線條,儼然一副仙風道骨之姿。
    然而,與這身飄逸出塵的練氣士裝扮形成撕裂般反差的......是那雙眼睛。
    那絕非人類應有的眼眸,而是兩團緩緩旋轉、由最精純恐懼本源凝聚的蒼白漩渦。
    漩渦深處,倒映著眾生沉淪、萬物凋零的可怖景象,隻需瞥上一眼,便足以令心誌不堅者心神失守,永墮幻境。
    他手中並無實體兵刃,唯有一道不斷扭曲、伸縮的灰白氣流,凝聚成一柄古樸長劍的形狀。
    “冉憐……王子?!是您……怎麽會是您?!”
    正準備再度搏命的譚行,身形猛地一頓,硬生生刹住衝勢。
    一旁的馬乙雄、卓勝、張九極等人更是瞳孔地震,臉上寫滿了荒謬與難以置信。
    “王子?”
    那個自生靈恐懼中誕生、操控眾生心魔、幾乎將他們逼入絕境的邪神化身……這個正散發著寂滅與不祥氣息的魔傀,竟曾壁靈被尊稱為……王子?
    “前輩,您說清楚!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譚行目光如炬,死死鎖定半空中那氣息仍在不斷攀升的魔傀,在心念中疾聲追問。
    他握刀的手穩如磐石,內心卻已掀起滔天巨浪。
    壁靈的聲音帶著跨越千載的滄桑與哀傷,急速在眾人心湖中化開一段被塵封的真相:
    “他……便是兩千年前,親手終結此魔的英魂之一啊!”
    “眼前這具魔傀之軀,其核心……正是吾武卓國人王......冉憫陛下唯一子嗣!”
    “兩千年前,冉憫人王率舉國修士耗費無數代價,終於將此魔牽製在此,但在此地布下【封龍大禁】,必須以一位心誌至堅至純的強者神魂為引,主動融入封印核心,方能徹底活捉鎖死此獠!”
    “當時,年僅弱冠的冉憐王子,就有著結丹期的修為,卻是萬載難遇的【赤子道心】,心思純粹,意念至堅。
    唯有他……唯有他才能承受主動敞開識海,接納並引導天魔意誌那無邊無盡的恐怖反噬!”
    “於是……於是王子他,甘願化作陣眼!他主動放開識海,勾引出自身的恐懼與執念,以自身為誘餌,將無邊恐懼引入己身,再以畢生修為與神魂為鎖,硬生生將這邪物拖入了這永恒的封印核心!”
    “我至今……仍清晰記得王子最後那道傳遍識海的神念……”
    壁靈的聲音哽咽:
    “他說:‘父王,諸君,憐先行一步。唯願以此殘軀,燃盡恐懼,換我武卓,萬世清明!’”
    “他成功了,邪神被封印了。但王子他自己……
    “他的肉身在恐懼洪流衝刷下早已湮滅,他的神魂為成全麵陣眼亦燃燒殆盡……
    唯留下那最初被主動引出,繼而被邪神汙染、扭曲、無限放大的最後一絲‘恐懼意念’......”
    “吾等本以為,王子的這縷意念早已隨歲月消散……萬萬沒想到,這天魔如此惡毒!
    它竟將這縷代表著犧牲與守護的恐懼之意,這王子留在世間最後的痕跡,強行熔煉,扭曲成了如今這副模樣.....
    一具空有王子形貌與力量,卻隻為執行毀滅的傀儡!”
    壁靈的聲音充滿了無盡的悲憤。
    真相如同九天驚雷,在眾人腦海中炸響。
    一時間,偌大的血肉沼澤陷入死一般的寂靜,唯有那魔傀周身散發的灰白氣流在無聲扭動。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那玄袍身影之上,心情複雜難言。
    那不再僅僅是一個需要消滅的敵人,更是一段被肆意踐踏的悲壯史詩,一個被永恒玷汙的高潔英魂!
    譚行胸膛劇烈起伏,他凝視著那雙蒼白漩渦,仿佛能穿透兩千載時光,看到那個風華絕代的王子,是如何帶著決絕的微笑,坦然步向永恒的犧牲。
    “原來……是這樣。”
    譚行喃喃自語,他手中的血浮屠似乎感受到了主人激蕩的心緒,發出低沉而悲憫的嗡鳴。
    他臉上先前的戰意與凶戾緩緩收斂,一股更加深沉、更加熾烈的情感在胸中湧動、凝聚....
    那不是退縮,而是源於靈魂最深處的……
    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