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0章 舊事簿·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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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快喝水。”
    張女士端著一碗糖醋水,送到張海桐手上。她的父母靠著門框,擔憂的看著張海桐。
    她媽媽說:“喝這個降暑,多喝一些。”
    她爸爸從屋子裏拿出一把蒲扇,給張海桐扇風。
    這個家暫時隻有三口人,卻都圍著一個陌生人。張海桐看著糖醋水,那碗水倒映出自己的影子,一張年輕的臉。
    糖不便宜,所以醋更多一些,喝起來又酸又澀,有點紮喉嚨。
    張海桐喝的很艱難。不是不想喝,隻是有一些喝不下。
    三兩口灌下去,那隻粗糙的青花瓷碗被張女士的媽媽收走。她走進廚房,邊走邊說:“小娃子留下來吃飯吧。這會兒多熱啊,出門不好嘞。”
    張女士的爸爸也說:“對,你臉都白了。繼續走不好。”
    張女士又問:“你怎麽在那裏睡覺?”
    他們都能看出來,張海桐不是這附近的人。
    十裏八村,分了許多大隊。這裏山連著山,村與村之間互相通婚,多多少少沾親帶故。
    生活在這裏的人,一眼就看得出是不是外人。
    張海桐斟酌道:“我趕路。太累了,想睡會兒。”
    張女士父親說:“你在那裏睡啊,起來屁股和背都是濕的。濕氣重呀,容易中暑。”
    說完,又問他去哪裏。
    張海桐比劃了一下,才訥訥道:“去東邊,要坐車。”
    張女士笑著說:“你莫不是逃難的吧?出遠門身上什麽也不帶,出了事誰知道呀?也就是我們在那裏割草砍柴,要不然你曬暈過去都沒人管嘞。”
    張海桐此時確實有點狼狽。衣服都是好好的,精氣神卻不太行。
    麵對張女士的詢問,張海桐搖頭。“我來看看,我找人的。”
    張女士問:“找誰?”
    張海桐沉默。
    張女士他爹說:“明天我姑娘要去鎮子上,你跟她一起走吧。在那裏有車進城。”
    這個時候的張女士,還在鎮裏讀書。
    張女士掏了掏褲兜,裏麵有一盒清涼油。
    “拿去擦擦。”她指了指屋裏。“然後去睡一會兒。”
    張海桐就這樣局促的坐在板凳上,剛要拒絕,就被張女士的父親拉起來往屋子裏送。
    “去吧去吧,飯好了叫你。”
    張海桐又躺下去了。
    架子床上鋪著白色的蚊帳,他看著蚊帳,意識又模糊起來。握在掌心的清涼油瓶硌著手心,有一些微妙的安心感。
    房門開著,張女士的父親坐在門邊抽煙。
    隔壁就是廚房。張女士和她媽媽忙前忙後。廚房裏母女二人講話,經過一麵土牆,也隻剩下嗡嗡聲。
    樹枝折斷的聲音、舀水倒水的聲音、悶悶的說話聲,甚至屋外大樹上嘀嘀咕咕的鳥叫,還有抽煙的聲音。
    他從來沒有這麽安心過。
    讓他很想、很想睡覺。
    和疲憊沒有關係,隻是輕鬆,隻是鬆懈。
    一直緊繃的神經忽然斷了。
    之前的猶豫不決,諸多念想煙消雲散。一切都塵埃落定。
    隻有呼吸是滾燙的。
    大腦已經不思考了。全身的器官都在逐漸陷入沉睡,直到眼睛合上。
    他是一隻回到大海的水母,輕盈的飄在水中,隨波逐流,不費一點力氣。
    窗框裝著連綿不絕的山,隻能看到一點天空。太陽火辣辣的,卻照不進房間。
    天上隻有幾縷白雲在飄,像羽毛拂過湖麵。
    張海桐就這麽躺著,不知道要睡多久。
    ……
    “呀,真睡著了。”
    “叫不醒的嘛。”
    一隻溫熱的手貼在張海桐額頭上。
    “有點兒燒,真病了嘛?”
    年老一點的女聲說:“我們沒藥啊。”
    其實也沒錢。
    沒錢就吃不上藥,張女士年輕的時候真的很貧窮。
    張女士她爹說:“有老薑,我去燒一下,拿回來搓背,有用!”
    張海桐感覺自己被翻過去,身上的衣服往上推,露出整個背部。
    他聽見張女士叫了一聲,又把他的衣服扒拉下來,說:“算了爸,用帕子吧。”
    三個人又出去了。
    張海桐仿佛失去了對身體的掌控。
    頭痛欲裂,渾身無力。
    僅存的理智告訴他要立刻起來,然後離開這裏。身體好像和意識失去了連接,隻留下一點點呼應。
    他不知道自己怎麽爬起來的,跌跌撞撞往外走。
    張女士的媽媽從廚房深處走來,動作同樣很慢。她在說什麽,張海桐聽不清。
    原本磕碰緩慢的步伐逐漸變快。
    他開始奔跑。
    張女士在後麵追。
    太陽已經西斜,落在連綿不絕的山脈上。筆直的黃土路橫亙在山野間,大地被照成橘紅色。
    兩個人在路上狂奔。
    張女士的辮子在空中飛舞,和她的黑褲子一個顏色。
    她的白襯衫是這天地裏唯一幹淨的顏色。
    十六歲的張女士在他身後喊:“你不要跑啊,你不要跑。”
    張海桐胸口仿佛壓著石頭,沉重鬱悶,呼吸困難。
    鼻腔裏有溫熱的液體流出來,就像喉嚨裏同樣腥甜的味道。
    他一邊跑,一邊伸手去抹。
    紅色的血就像河流一樣流淌,落在他的手掌,從指縫滴落。
    他摔進田裏,在紅薯藤裏,然後滾了下去。
    那是一個斜坡。
    張海桐感覺自己滾的好遠好遠,遠到張女士根本追不上,遠到張女士下不來。
    他就這樣在紅薯藤裏滾了很久很久,最後落進河裏。
    小螃蟹被他嚇得鑽回石頭縫,河水被他砸起來又落下。
    橘紅色的大地和天空靜謐的包裹著他。
    張海桐爬起來,跪在水中。
    胸口悶的仿佛附近沒有氧氣,他開始劇烈的咳嗽,肺部仿佛在抽搐,逼迫他劇烈喘息。
    痛苦的聲音回蕩在山穀。
    這裏隻有這個聲音。
    他看著蒼白的掌心,血滴滴答答落在掌心,順著指縫蜿蜒而下,落在水裏。
    又被衝走了。
    天是紅的,水是紅的。漸漸劃拉出一條紅色的河。
    張女士的聲音在山上清脆又嘹亮。她在呼喊,她喊:“張海桐,你回來。”
    ……
    張海桐又睜開眼。
    一個少女揭開他的草帽,說:“你為什麽睡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