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絕境

字數:8551   加入書籤

A+A-


    暮色四合,殘陽如血,給青陽城林家祖宅的飛簷翹角,鍍上了一層悲壯的色彩。
    議事大廳內,氣氛壓抑得能讓空氣分子當場表演一個集體自閉。
    主座上,林家現任家主林正雄,一個發型致敬了地中海、體型致敬了彌勒佛的中年男人,正用他那蒲扇般的大手,沉痛地拍著麵前的八仙桌。桌子是上好的鐵梨木,硬是沒拍壞,倒是把他自己的手震得一陣哆嗦,連帶著桌上那杯泡著枸杞和胖大海的養生茶,都泛起了一圈圈絕望的漣漪。
    “……情況,就是這麽個情況。”林正雄環視著下方幾十口子噤若寒蟬的族人,聲音裏帶著哭腔,“我宣布個事兒……我們林家,可能……馬上就要成為青陽城曆史名詞了。”
    坐在最角落,一個不起眼的位置上,林淵默默地將視線從家主那可以當鏡子用的腦門上移開,心中毫無波瀾,甚至有點想打開一包瓜子,邊嗑邊看。
    沒辦法,職業習慣。
    作為一名光榮的穿越者,來到這個能修仙的玄幻世界已經十八年了,他見過的、聽過的開局,那叫一個五花八門,精彩紛呈。
    別人的劇本,要麽是“天生聖體道胎,落地自帶BGM”,要麽是“廢柴偶得神功,戒指裏住著老爺爺”,再不濟,也是個“慘遭美女退婚,怒喊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的潛力股。突出一個“雖然我慘,但我未來可期”。
    而他林淵的劇本呢?
    打開一看,開頭兩行字:
    【姓名:林淵】
    【設定:林家旁係中的旁係,父母早亡,天賦平平,修煉三年,仍卡在煉氣一層巔峰,人送外號“林家之恥”、“行走的靈氣絕緣體”。】
    沒了。
    就這兩行,後麵全是空白。
    這劇本,別說未來可期了,簡直就是未來可欺。
    如果隻是這樣,倒也罷了。林淵心態好,早就給自己規劃好了人生路線——既然卷不過,那就躺得平。安安分分當一條曬太陽的鹹魚,每天混吃等死,研究一下這個世界的風土人情,未必不是一種福氣。
    可現在,現實用一記響亮的耳光告訴他:對不起,大環境不好,公司要倒閉了,你連混吃等死的編製都要被取消了。
    “家主,真……真就山窮水盡,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一位胡子白得能當拂塵用的三長老,顫巍巍地開口,聲音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林正雄長歎一聲,臉上的肥肉堆成一個大寫的“慘”字,他拿起茶杯,猛灌一口,似乎想用枸杞和胖大海給自己續上一點陽氣。
    “三長老,您老人家又不是不知道。為了投資丹陽宗那位號稱‘在世丹王’、‘行走的印鈔機’、‘能點石成金’的張大師,我……我們主脈,把能押的產業都押了,還以家族信譽做擔保,向城裏利息高得嚇死人的‘四海錢莊’借了三萬下品靈石的巨款!”
    他越說越激動,唾沫星子橫飛:“誰能想到!誰能想到啊!那位張大師,他……他是個騙子!是個徹頭徹尾的金融詐騙犯啊!”
    此言一出,滿堂嘩然,剛剛還死寂的大廳,瞬間像是被捅了的馬蜂窩。
    “騙子?不可能吧!我親眼見過張大師施法,一塊凡鐵在他手裏,‘biu’一下就變成了精金,那光芒,差點閃瞎我的眼!”一個年輕的主脈子弟不敢置信地反駁。
    “是啊是啊,他還給我們展示過他煉製的‘築基丹’(樣品),那丹香,聞一口都感覺修為要突破了!”
    “放屁!”林正雄猛地一拍桌子,這次沒收住力,茶杯直接跳了起來,摔在地上,碎成了八瓣,裏麵的枸杞和胖大海滾了一地,像極了林家此刻破碎的未來。
    “那都是障眼法!是托兒!是特效!”林正雄紅著眼嘶吼道,“我們派人去丹陽宗一打聽,人家宗門上下,從宗主到掃地大媽,都說不認識什麽張大師!他那個所謂的‘點石成金’,就是提前在凡鐵裏灌了金水,再用一種特殊的火係法術給逼出來,純屬魔術表演!至於那個‘築基丹’樣品,他娘的就是個用麵粉和香料搓的丸子!”
    “等我們把三萬靈石畢恭畢敬地送過去,簽了什麽‘戰略投資協議’,他第二天就卷款跑路了!現在,整個青陽城都在傳我們林家的笑話,說我們是‘青陽城年度最大冤種’!”
    林淵坐在角落,聽著家主這番聲淚俱下的控訴,嘴角忍不住微微抽搐。
    說實話,他早就覺得這事兒不靠譜。
    什麽“點石成金”,這項目聽起來就跟他前世那些“水變油”、“巴鐵”、“量子波動速讀”一樣,詐騙的氣息濃鬱得都快溢出屏幕了。
    奈何家主林正雄和主脈那群長老,像是被灌了迷魂湯,被人家幾手華麗的戲法一忽悠,就跟打了雞血似的,堅信自己抓住了時代的風口,馬上就能帶領家族實現階級跨越。
    當時林淵還隱晦地提醒過一句:“家主,這項目……聽著有點像殺豬盤啊。”
    結果被林正雄指著鼻子一頓臭罵:“你一個煉氣一層懂個屁!這是認知!是格局!是你這種鹹魚一輩子都理解不了的高度!”
    行吧。
    現在好了,豬沒飛起來,盤子倒是被砸得稀碎。
    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創始人直接跑路去會所**了,留下一群被套牢的“天使投資人”在風中淩亂。
    “那……那陳家那邊怎麽辦?”終於,有人問到了最核心、最致命的問題,“他們可是放了話,今天日落之前不把錢還上,就要我們拿這祖宅來抵債!”
    提到“陳家”,大廳裏的溫度仿佛又憑空降了幾度,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陳家,青陽城另一修仙家族,與林家是幾代人的商業競爭對手兼世仇。這次林家投資失敗,資金鏈斷裂,背後沒少他們推波助瀾,甚至有傳言說,那個“張大師”就是陳家找來的托兒。
    如今更是趁你病,要你命,拿著從四海錢莊轉過來的債契,步步緊逼。
    林正雄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像個調色盤,最後,所有的色彩都褪去,隻剩下一片死灰。他頹然地癱回椅子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氣神。
    “還能怎麽辦?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啊……”他喃喃自語,聲音小得像蚊子叫,“祖宅……怕是保不住了。我已經和陳家談了,隻要我們……隻要我們主動讓出祖宅,他們可以免去我們一部分高額利息,也算是……也算是給我們林家上下幾十口,留一條活路。”
    “什麽?!”
    “家主三思啊!這可是我們林家數百年的根基所在!”
    “祖宅要是沒了,我們林家的臉就丟盡了!以後在青陽城還怎麽做人!”
    一群剛才還默不作聲的族老,此刻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紛紛跳了起來,捶胸頓足,痛心疾首,演技一個比一個逼真。
    林淵冷眼旁觀。
    他知道,這群人不是在乎什麽“根基”和“臉麵”,他們是在乎自己在主宅裏那舒適的院子和每個月的月錢。一旦祖宅沒了,林家散了,他們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
    “不讓怎麽辦?!”林正雄被吵得心煩意亂,再次爆發了,他指著那群族老,歇斯底裏地吼道,“你們誰能當場拿出三萬下品靈石來?!還是說,你們誰能挺身而出,去把陳家那個已經築基成功的二長老給擺平了?!”
    獅吼功一出,大廳裏瞬間再次鴉雀無聲。
    三萬下品靈石,對於如今負債累累的林家來說,是個天文數字。
    築基期修士,更是他們需要仰望的恐怖存在。整個林家,修為最高的林正雄自己,也不過是煉氣九層,距離那道天塹,遙遙無期。
    絕望,如同濃得化不開的墨汁,在每個人心中蔓延開來。
    幾個主脈的年輕子弟,平日裏一個個眼高於頂,鼻孔朝天,此刻也都耷拉著腦袋,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其中一個叫林昊的,是林正雄的親兒子,天賦在林家算是頂尖,年僅二十就已經是煉氣四層,此刻卻也隻是死死地咬著嘴唇,一言不發。
    打不過,就隻能認。
    這就是修仙世界的殘酷法則,比前世的職場PUA還直接,還赤裸。
    林淵看著眼前這一幕“末日景象”,心中那點穿越者的優越感,早已被十八年的現實磨得一幹二淨。他甚至能清晰地預見到自己接下來的悲慘人生:林家解散,他們這些無足輕重的旁係子弟被掃地出門,自生自滅。以他煉氣一層的微末修為,恐怕連在城外碼頭扛大包的活兒,都競爭不過那些身強力壯的凡人壯漢。
    “難道,我這波瀾壯闊的穿越人生,就要以‘家族破產,流落街頭,沿街乞討’為最終結局嗎?”林淵自嘲地想,“這也太憋屈了。說出去都對不起穿越者這個光榮的身份。”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喧嘩聲。
    一個負責看門的家丁,連滾帶爬地跑了進來,臉上滿是驚恐,話都說不利索了:“家……家主,不好了!陳……陳家的人,打……打上門來了!”
    話音未落,一陣囂張至極的大笑聲,已經如同驚雷般從門外滾了進來。
    “林正雄,時辰已到!老夫是來收房的!你是準備自己鋪蓋卷滾蛋呢,還是想讓老夫幫你體麵體麵,把你從這大門裏扔出去啊?!”
    伴隨著這不可一世的話語,一個身穿華貴錦袍、鷹鉤鼻、眼神陰鷙的男人,龍行虎步地踏入了議事大廳。他身後,浩浩蕩蕩地跟著十幾個氣息彪悍的家仆,為首的,正是他的寶貝兒子,陳鋒。
    來者,正是陳家現任家主,陳萬裏!
    林正雄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他強撐著從椅子上站起來,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拱手道:“陳兄,你看,這天色尚早……能否,能否再寬限幾日?我林家……”
    “寬限?”陳萬裏發出一聲不屑的嗤笑,那眼神,就像在看一隻待宰的豬,“林正雄,咱們都是生意人,講究的是一個信譽。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今天日落之前還不了錢,這宅子就歸我陳家。怎麽,你林家是想當著全青陽城的麵,當老賴嗎?”
    他話鋒一轉,一股煉氣八層的威壓毫無征兆地釋放開來,如同實質的巨浪,瞬間席卷了整個大廳。
    修為稍弱的林家族人,隻覺得胸口一悶,像是被一塊巨石壓住,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我爹跟你說話,是給你麵子!”陳萬裏身後的陳鋒,一個長著三角眼、走路姿勢囂張得像隻螃蟹的青年,迫不及待地站了出來。他一臉傲慢,伸出手指,極其輕蔑地在林家那群年輕子弟臉上一一劃過,“昨天我就放話了,說你們林家年輕一代個個都是人中龍鳳?怎麽現在都成了縮頭烏龜?有沒有一個敢出來跟我過兩招的?要是能贏了我,說不定我爹一高興,就發發善心,多給你們幾天時間找地方搬家呢?”
    陳鋒,煉氣三層,在青陽城年輕一輩中,也算是個小有名氣的高手。
    林家這邊,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在了林昊身上。
    林昊,煉氣四層,是林家年輕一輩中唯一的希望。
    按理說,他是有勝算的。
    然而,林昊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他看了看自己父親那哀求的眼神,又看了看對麵氣勢洶洶、擺明了是來找茬的陳家眾人,最終,還是像一隻鬥敗的公雞,屈辱地、緩緩地低下了頭。
    他不敢打。
    更不敢贏。
    因為他知道,這根本不是一場比武,而是一場羞辱。他就算贏了陳鋒,又能如何?隻會更加激怒陳家。一個築基期的長老,足以讓整個林家從青陽城徹底消失,連骨灰都給你揚了。
    “嗬嗬,林家第一天才?我呸!”
    陳鋒見狀,更加得意忘形,他囂張地朝前走了兩步,一口濃痰,不偏不倚地吐在了林昊的腳邊。
    “我看,是林家第一軟蛋才對!”
    這口痰,像是一記無形的、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每一個林家人的臉上。
    “你!”
    林昊猛地抬起頭,雙目瞬間赤紅,一股煉氣四層的氣息不受控製地爆發出來,吹得他衣衫獵獵作響。
    “哦?想動手?”陳鋒不驚反喜,反而更加興奮,他挑釁地勾了勾手指,臉上的嘲諷幾乎要溢出來,“來啊!動手啊!讓我看看你這軟蛋到底有幾分骨氣!別讓我瞧不起你!”
    “昊兒,不可!”林正雄發出一聲驚呼,死死地拉住了自己那即將暴走的兒子。
    他不能讓兒子出手。這已經不是麵子問題了,而是生存問題。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苟且偷生。
    屈辱、憤怒、不甘、絕望……
    種種負麵情緒,如同發酵的毒酒,在林淵的心中翻湧、沸騰。
    他看著那些低頭不語、敢怒不敢言的族人,看著那群囂張跋扈、不可一世的陳家父子,看著家主林正雄那張寫滿了絕望和妥協的臉。
    一個瘋狂的念頭,如同黑暗中劃過的一道閃電,不受控製地從他的心底深處冒了出來。
    坐在這裏,和這群人一起,接受這份屈辱,然後被掃地出門,流落街頭,最終默默無聞地餓死或病死……這是他看得見的、百分之百會發生的未來。
    一個死局。
    既然橫豎都是死,為什麽不去搏那一線生機?
    “搏一搏,單車變摩托!”林淵的腦海裏,閃過一句前世的至理名言。
    他的目光,穿過眼前這令人作嘔的人群,望向了祖宅後山的方向。
    那裏,是林家的禁地——鎖龍淵。
    傳說,那裏是林家初代老祖坐化之地,也埋葬著一個足以讓林家重現輝煌的驚天秘密。但數百年來,家規森嚴,擅入者,無一生還。
    當然,傳說也同樣提到,初代老祖曾留下遺言:當林家遭遇滅頂之災時,有緣的後輩子弟可入鎖龍淵,或可尋得一線轉機。
    隻不過,後半句基本被後人當成了心靈雞湯,或者說是一個善意的玩笑。因為過去幾百年裏,林家也不是沒遇到過危機,好幾個走投無路的家主都曾孤注一擲地闖進去過,結果……結果就是林家換了好幾個新家主,鎖龍淵的恐怖傳說又多了幾個實例佐證。
    “死馬當活馬醫吧。”林淵心中瞬間做出了決定。
    他不是什麽救世主,也沒想過要像小說主角那樣虎軀一震,大殺四方,拯救家族於水火。
    他隻是單純地不想就這麽窩囊地、毫無意義地結束自己這好不容易得來的第二世人生。
    趁著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前廳那場“屈辱劇”上,林淵悄悄地、像一隻沒有感情的壁虎,壓低身子,貼著牆根,從議事大廳那道不起眼的側門,溜了出去。
    他的動作,行雲流水,沒有驚動任何人。
    前廳的喧囂、嘲諷和屈辱,被他遠遠地拋在了身後,如同另一個世界的聲音。
    前方,是通往後山的幽暗小徑,盡頭,是傳說中的九死一生之地。
    但對於此刻的林淵來說,那裏,卻是唯一的希望所在。
    “鎖龍淵,我來了。”
    “初代老祖宗,您可千萬得給力點啊!您的玄孫是開蘭博基尼還是去要飯,可就全看您這一波了!”
    林淵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昏暗的暮色之中。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踏上那條小徑的瞬間,他脖子上掛著的一塊毫不起眼的、從出生起就戴著的黑色玉佩,忽然,極其輕微地,閃爍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