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本宮不登基,隻開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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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自塔頂掠過,卷起那張寫著“自由”的草稿,打著旋兒飛向蒼穹,像一隻終於掙脫了無形囚籠的信鴿。
歸墟塔頂,三百一十七道絢爛的虹橋,如同一棵倒生的世界樹,根須紮入雲海,枝椏則溫柔地垂向人間。
它們不再是通往唯一神權的朝聖之路,而是化作了無數條細密的星脈,精準無誤地延伸向大衍仙朝的每一片炊煙升起之處。
橋的盡頭,一座座凡人院落、修士洞府、邊關哨所裏,一盞盞燭火被自發地點燃。
那不是法力催動的靈光,而是凡人用最普通的燈油,修士用最純粹的心火點亮的“心燭”。
光芒雖微,匯聚在一起,卻讓整片大地亮如白晝,其光輝甚至蓋過了天穹上的日月星辰。
林亦靜靜地站在塔邊,長風吹動她素白的裙角,讓她看起來像隨時會乘風而去。
她的目光越過下方層層疊疊的宮闕,落在遠處那條通往皇宮的白玉神道上。
一個踽踽獨行的身影,正從那至高無上的權力中心,一步步走向這裏。
她的指尖,在袖中無意識地摩挲著一塊溫潤的玉片。
那玉片觸手冰涼,內裏卻封存著一縷灼熱的記憶。
這是她昨夜從紛亂的夢境中,用初窺門徑的空間法則,硬生生從原主林昭昭的靈魂碎片裏剝離出的影像。
畫麵裏,是千年前的歸墟塔下,一個意氣風發的青年仙帝,正與他的摯友沈知寒徹夜長談,兩人眼中閃爍著同樣改造世界的光。
直到此刻,她才終於明白,她的父皇,並非天生的暴君。
他隻是一個被“唯一正確答案”的恐懼囚禁了千年的囚徒,一個用無上權力為自己打造了最華麗、也最堅固牢籠的可憐人。
“你在想,他會不會後悔?”阿蕪的聲音在身側響起,一如既往的平靜,卻帶著一絲不易察る的關切。
她已經習慣了林亦這種看似發呆,實則思緒早已神遊萬裏的狀態。
林亦搖了搖頭,視線依舊沒有離開那個越來越近的身影。
“不,”她輕聲說,“我在想,如果當年,也有人敢站出來對他說一句‘這劇本寫錯了’,是不是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
與此同時,淩霄殿前的白玉廣場上,大公主林知露率領著八位妹妹,依舊肅然而立。
她們手中的素白長燭燃燒至今,燭淚堆積,火焰卻未曾有絲毫黯淡。
然而,她們預想中新主編登基、授予印信的宏大儀式,卻遲遲沒有到來。
“她到底想做什麽?”按捺不住的五公主壓低了聲音,語氣裏滿是焦躁與不解,“難道真要讓這偌大的仙朝,天下無主嗎?這不成了一場天大的鬧劇!”
身旁的七公主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含著譏諷的冷笑:“也許,這就是一個孩子氣的公主,所能想到的、最浪漫的報複。”
唯有大公主林知露始終沉默著,她仰望著歸墟塔頂那兩個模糊的身影,眸光複雜。
忽然,她察覺到腳下的漢白玉石階傳來一陣極其細微的震顫。
那並非任何法力波動,而是一種更深邃、更廣泛的共振,仿佛整個皇城的基石都在隨之呼吸。
她驚疑地低下頭,赫然發現,自己的影子在燭光下,竟與地麵鐫刻的《百年公議章程》第一條——“終審權輪值製,正式生效”的金色文字,產生了極其輕微的重疊。
一道蒼老而激動的聲音自身後傳來,首席大學士陸昭不知何時已悄然來到她們身後,手中捧著那本《禪讓儀典》,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
“殿下們……這不是儀式……”他的聲音因激動而嘶啞,“這是‘共識場’正在成形!歸墟塔不再是權力的源頭,而是共識的放大器。隻要有一個生靈真心認同那條規則,規則的力量就會從虛無的法理中滲透出來,化為真實不虛的天地法則!”
塔頂,林亦仿佛應證著陸昭的話。
她轉過身,走向塔心那塊煥然一新的核心石碑。
她沒有取出任何象征權力的玉璽或法印,而是將那本被她視若珍寶的《凡塵紀》輕輕放置在石碑之上。
沒有驚天動地的誓詞,沒有召喚天地神明的見證。
她隻是對身旁的阿蕪說:“我們好像漏了一件最重要的事——真正的規則,不應該被高高在上地寫在天上,它應該被寫進每一個人的日子裏。”
阿蕪瞬間會意。
她雙手一推,將那早已準備好的、由三百一十七道能量絲線匯聚而成的符紙陣列,精準地推入了石碑底座一道不起眼的裂縫之中。
刹那間,嗡鳴聲大作!
整座貫穿天地的歸死塔,竟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變得透明。
那億萬年不變的漆黑塔身,如冰雪般消融,露出了其內部層層疊疊、觸目驚心的真實景象——那不是什麽神金仙鐵,而是一層又一層被強行壓縮、封存的紙張!
那是曆代以來,被仙庭抹去的民間請願書,是底層匠人嘔心瀝血的技術手劄,是戰死將士遺孀的泣血陳情錄,是無數被“大局”犧牲掉的、微不足道的聲音!
所有這些,全都被初代守塔人沈知寒,用一種近乎自殘的秘法,封存於了這座象征著至高權力的塔身夾層之中。
風猛地穿塔而過,那些被囚禁了萬古的紙張瞬間化作飛灰,如同積鬱了億萬年的暴雪,鋪天蓋地般席卷開來。
那不再是紙灰,而是無數沉默的亡魂,在這一刻,終於得以開口說話!
仙帝恰好在此時,抵達了塔基。
他抬起頭,正看見這石破天驚的一幕。
那漫天飛舞的紙灰,每一片都像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的神魂之上。
他駐足良久,久到仿佛化作了一尊石像。
忽然,他抬起手,用盡最後的力氣,撕下了自己身上那件帝袍僅剩的一片龍紋殘角,隨手投入那片紙灰的旋流之中。
詭異的一幕發生了。
那片象征著他最後尊嚴的布料,在卷入紙灰的瞬間,竟仿佛擁有了生命,主動吸附周遭的灰燼,自動拚湊出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我亦曾是守塔人。”
大公主林知露震驚地看著自己的父親,他仿佛在這一瞬間蒼老了萬年。
隻見他仰望著那座正在消散的巨塔,眼中再無半分帝王的威嚴,隻剩下無邊無際的蒼茫與悲哀:“你們……你們都以為我在害怕失去權力?不……我怕的是,當我終於脫下這身衣袍,才發現自己,早已不屬於這個我親手守護、又親手扭曲了的世界。”
“父皇,”林亦的聲音從高處清晰地傳來,溫和而堅定,“世界從來不是誰的私產。它屬於每一個還記得痛,也願意去改的人。”
話音剛落,天際的虹橋忽然微動。
一道最細微、最暗淡的光橋,悄然偏離了原本通往人間的軌跡,折返回來,連接至歸墟塔頂一扇從未有人注意過的、緊閉的側窗之上。
那是初代守塔人留下的“觀世之眼”,本應是曆代仙帝俯瞰眾生的窗口,卻早已被塵封。
林亦走過去,輕輕推開了那扇窗。
迎麵吹來的,不再是九天之上的罡風,而是帶著人間煙火氣息的、溫暖濕潤的風。
她從袖中取出一支最普通的竹管筆,蘸了蘸墨,在古樸的窗框上,一筆一劃地寫下了第四條規則。
“允許質疑,且不必為質疑付出代價。”
字跡未幹,一道近乎透明的虛影在窗前浮現。
沈知寒的殘識最後看了一眼這個他用生命去夢想的世界,對著林亦,深深一揖。
隨即,他的身影化作萬千流光,了無牽掛地融入了那扇小小的窗欞之中。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這便是最終的落幕時,那扇飽經風霜的木窗,突然在無人觸碰的情況下,自行轉動了半圈。
在它原本緊貼著牆壁的背麵,一行早已幹涸、細如蚊足的陳舊字跡,顯露在林亦眼前:
“當最後一個提問者消失,才是真正的寂滅。”
林亦微微一怔,隨即,一聲極輕的笑,從她唇邊逸出。
“看來啊……我們的工作,才剛剛開始。”
風穿歸墟塔,紙灰如雪紛揚。
林亦指尖還停在那行剛寫下的“允許質疑”的墨跡之上,那墨跡,正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被窗欞吸收,微微發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