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暗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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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燈熄滅後的黑暗如同有生命的潮水,瞬間淹沒了狹小的房間。唯有窗外透進的微弱星光,在床前地麵那塊不起眼的碎石上,投下一小片模糊的輪廓。
李恒維持著正要躺下的姿勢,身體微微僵硬,所有的睡意在這一刻煙消雲散。他的目光死死鎖住那塊碎石,心髒在胸腔裏沉穩而有力地撞擊著,每一次搏動都清晰可聞。白日裏趙幹那倨傲的神情、譏諷的話語,與卷宗上那些語焉不詳的記錄、古籍插圖中模糊詭異的紋樣,此刻在這片黑暗中交織、碰撞。
他沒有立刻動作,而是屏息凝神,側耳傾聽。窗外隻有夜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以及遠處不知名蟲豸的微弱鳴叫。書院夜晚的寧靜,此刻卻顯得格外深沉,仿佛隱藏著無數秘密。
確認周遭並無異樣後,他才極其緩慢地俯下身,伸出兩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將那塊碎石拈了起來。碎石入手冰涼,表麵粗糙,與尋常石子無異。他將其湊到窗前,借著那一點可憐的星光,翻轉過來,凝視著底部那一片焦黑的痕跡。
那絕非自然形成的灼燒。痕跡邊緣勾勒出的紋路,扭曲、繁複,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古老和邪異,仿佛某種活物垂死前的痙攣,又被強行固化下來。即使隻是粗略的描摹,其神韻也與他記憶中那些出自不同典籍、不同卷宗的殘破紋飾,隱隱重合。
一種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悄然爬升。
趙幹……這塊石頭是他無意中帶來的?還是……有意留下?他與此事,與那些“意外”隕落的天才,又有何關聯?
李恒的眼神在黑暗中閃爍不定。他知道,自己可能無意中觸碰到了某個隱藏在平靜水麵下的巨大漩渦的邊緣。貿然聲張,無異於自尋死路。他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更謹慎的行動。
他將這塊碎石用一塊幹淨的布帕仔細包好,塞入貼身的衣袋深處。那冰冷的觸感隔著薄薄的衣衫,如同一個無聲的警告,也像是一把通往迷霧深處的鑰匙。
這一夜,他睡得極淺,夢中光怪陸離,盡是扭曲的金色巨網和無聲墜落的身影。
次日,天光未亮,李恒便已起身。他如同往常一樣,前往古樹下晨讀,神情平靜,仿佛昨夜什麽都沒有發生。隻是眼角的餘光,總會不經意地掃過地麵,掃過每一個路過學子腳下的塵埃。
晨讀結束後,他並未直接返回居所,而是轉向了書院的藏書閣。這是一座巍峨的七層木石結構建築,飛簷鬥拱,沉澱著歲月的滄桑。閣內光線偏暗,空氣中漂浮著陳年紙墨和淡淡樟木的混合氣息,一排排高大的書架如同沉默的巨人,矗立在陰影之中。
他的目標很明確,並非那些熱門的功法秘籍或術法詳解,而是堆放在角落落滿灰塵的、關於上古神話、地方誌異、乃至一些冷門雜學的區域。他需要驗證,需要更係統地了解那種紋路可能代表的意義。
時間在翻動書頁的沙沙聲中悄然流逝。他埋首於浩如煙海的故紙堆裏,尋找著任何可能與那焦黑紋路相關的隻言片語或模糊插圖。這個過程枯燥而漫長,但他極有耐心,心神沉靜,如同一個老練的獵手,在叢林中追尋著獵物的蛛絲馬跡。
午後,當他正對著一本描繪邊疆蠻族祭祀圖騰的殘破畫冊蹙眉時,一個略帶關切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李師兄,可是在尋什麽偏僻典故?”
李恒抬頭,看見林清瑤不知何時站在了旁邊的書架間隙中,陽光透過高窗,在她身周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暈。她手中也捧著幾卷書,看樣子也是來查閱資料的。
“林師妹。”李恒放下手中的畫冊,揉了揉有些發脹的眉心,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無奈笑容,“隨便翻翻,想找些關於上古銘文或部落圖騰的記載,增長些見聞。奈何此類記載大多殘破不全,或是後人臆測,難辨真偽。”
林清瑤走近幾步,目光掃過他麵前攤開的畫冊上那些猙獰詭異的圖騰,輕聲道:“這類記載確實散亂。不過,我前些時日整理院藏孤本時,似乎在一卷名為《九域異物誌》的殘篇中,看到過一些類似的、描述‘非金非石,灼痕自生,紋如活物’的奇異之物記載,被歸於‘災異’或‘詭物’之類。隻是那卷殘篇損壞嚴重,許多地方字跡都已漫漶不清了。”
《九域異物誌》?李恒心中一動,將其記下。他麵上不動聲色,隻是感歎道:“哦?竟有此事。看來這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可惜未能親見,倒是勾起了幾分好奇。”
林清瑤淺淺一笑:“那卷殘篇就在甲叁區第七架底層,師兄若有興趣,可自行查閱。隻是需小心些,那書頁脆弱得很。”
“多謝師妹指點。”李恒拱手道謝,心中已決定稍後便去尋那卷殘篇。
就在這時,藏書閣門口傳來一陣略顯嘈雜的腳步聲,伴隨著幾聲刻意的清咳。隻見趙幹帶著兩名跟班,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他目光在略顯昏暗的閣內掃視一圈,很快便鎖定了李恒和林清瑤所在的位置。
“喲,還真是勤勉啊。”趙幹皮笑肉不笑地走近,語氣帶著慣常的譏誚,“李師弟這是打算博覽群書,以後著書立說麽?不過,我輩修士,終究還是要靠拳頭說話,讀這些雜書,怕是於修行無益吧?”
他說話時,眼神卻若有若無地瞟向李恒昨日站立、今晨已被李恒暗暗清理過的那片地麵。
李恒心中凜然,麵上卻依舊是那副溫和模樣,起身應道:“趙師兄教訓的是。師弟資質魯鈍,也隻好在別處多用些功,讓師兄見笑了。”
趙幹哼了一聲,似乎還想說什麽,目光瞥見一旁靜立不語的林清瑤,終究沒再繼續刁難,隻是意味深長地看了李恒一眼,便帶著人朝存放功法典籍的區域走去。
待他們走遠,林清瑤才微微蹙眉,低聲道:“趙師兄他……似乎對李師兄你頗有成見。”
李恒笑了笑,渾不在意地整理著桌上的書卷:“些許誤會罷了,無妨。倒是多謝林師妹方才告知《九域異物誌》之事,我這就去尋來看看。”
他辭別林清瑤,依言找到甲叁區第七架。果然,在書架最底層一個積滿灰塵的角落裏,他發現了那卷以某種獸皮鞣製而成的《九域異物誌》殘篇。書卷入手沉重,邊緣破損嚴重,散發著濃鬱的黴味。
他小心地將其取出,走到靠窗的矮幾旁,借著明亮的光線,輕輕展開。書頁泛黃脆弱,上麵的字跡是用一種暗紅色的顏料書寫,許多地方已經褪色或暈開,難以辨認。他耐著性子,一頁頁仔細翻閱,尋找著可能與那焦黑紋路相關的記載。
終於,在接近末尾的一頁,他看到了一幅模糊的插圖。那圖案扭曲的程度,與他懷中碎石上的紋路極為相似!旁邊的文字大半模糊,隻能勉強辨認出“……見於古戰場……墟……氣息……蝕魂……避之……”等斷續的字眼。
“墟”?“蝕魂”?
李恒的心髒猛地一跳。這兩個詞,與他之前看到的“金色巨網”、“噬魂瘴”、“心神受損”等描述,隱隱構成了一條令人不安的線索。
他強壓下心中的波瀾,不動聲色地將這卷《九域異物誌》殘篇借出,準備帶回居所仔細研究。
就在他抱著書卷走出藏書閣,踏上返回住處的小徑時,在一個無人的拐角,一道白色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麵前。
是蘇淩雪。
她依舊是一身白衣,懷抱長劍,清冷的眸子落在李恒身上,似乎帶著一絲審視。
“李師弟。”她的聲音如同她的劍,幹淨,直接,不帶多餘情緒。
“蘇師姐。”李恒停下腳步,微微頷首。
蘇淩雪的目光掃過他懷中那卷顯眼古樸的《九域異物誌》,停頓了一瞬,隨即抬眸看向他的眼睛,淡淡道:“昨日清晨,鏡心湖畔,你觀我練劍許久。”
李恒心中微緊,麵上卻坦然:“師姐劍法精妙,引人入勝,師弟一時看得入神,若有唐突之處,還望師姐海涵。”
蘇淩雪並未在意他的解釋,隻是繼續用那清冷的語調說道:“我蘇氏劍訣,第七式‘雲擊’與第八式‘風卷’轉換之間,依祖訓,氣血當走‘膻中’過‘曲澤’,以求劍勢淩厲一往無前。但你觀之,以為如何?”
李恒心中劇震。他萬沒想到,自己隻是在心底推演的細微瑕疵,竟似被這位感知敏銳的劍道天才察覺到了端倪!他深吸一口氣,知道在此等人物麵前,虛言搪塞反為不美,隻得斟酌著詞語,謹慎答道:“師姐劍法已得神髓,師弟豈敢妄加評議。隻是……隻是私以為,若於‘雲擊’將盡未盡之時,引一分力沉‘湧泉’,借地脈之穩,同時以‘地機’為樞,暫存其勢,或可……或可使‘風卷’起時,少三分躁急,多七分圓轉,後續變化或許更為綿長。”
他說完,便屏息靜氣,等待對方的反應。是斥責他狂妄,還是……
蘇淩雪聽完,清冷的眸子裏閃過一絲極淡的、幾乎無法察覺的亮光。她並未回答李恒的話,隻是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似乎要穿透他的外表,直視其內在。然後,她什麽也沒說,抱著劍,與他錯身而過,白衣身影很快消失在曲折的石徑盡頭。
李恒站在原地,掌心微微沁出冷汗。與蘇淩雪的這番短暫接觸,其帶來的壓力,竟絲毫不亞於發現那詭異紋路。
他抬頭望了望天色,夕陽已將天邊染上一抹橘紅。他抱著書卷,加快腳步返回自己的小院。
然而,當他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時,腳步卻瞬間頓住。
房間內一切如常,簡陋,整潔。
但他敏銳地察覺到,空氣中,殘留著一絲極淡的、若有若無的異樣氣息。那不是墨香,不是塵土味,而是一種……冰冷的,帶著淡淡腥氣的味道。
他的目光如鷹隼般掃過房間的每一個角落。
最後,定格在臨窗的書桌上。
他早上離開時,分明將一支用了一半的狼毫筆,筆尖朝下,端端正正地擱在硯台邊緣。
而現在,那支筆,筆尖朝上,斜斜地躺在了桌麵的正中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