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夜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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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陽的最後一絲餘暉被厚重的暮色吞沒,房間裏徹底暗了下來。李恒站在門口,身體繃緊如拉滿的弓弦,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屋內的一切。那支被移動的狼毫筆,像一根冰冷的針,刺破了他勉強維持的平靜假象。
    他沒有立刻衝進去檢查,而是緩緩退後一步,隱入門外的陰影裏,側耳傾聽。風聲,蟲鳴,遠處學子歸家的零星談笑……沒有異常的呼吸聲,沒有衣物摩擦的窸窣。入侵者已經離開。
    但他留下了一絲痕跡,除了那支筆,還有這空氣中若有若無的、如同蛇類爬行過後留下的冰冷腥氣。這氣味很淡,卻帶著一種令人不適的粘稠感,絕非書院中應有的味道。
    李恒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輕輕掩上房門,沒有點燃油燈,而是借著從窗戶紙透進來的微弱月光,如同幽靈般在房間裏緩緩移動。他的動作輕緩而穩定,避免發出任何聲響,也避免觸碰任何可能被動了手腳的地方。
    他先檢查了門窗,沒有強行闖入的痕跡。對方要麽有鑰匙,要麽精通某種巧妙的開鎖技巧,或者……用了非常規的手段。
    他的目光落回書桌。除了那支筆,硯台裏的墨似乎也比離開時少了一絲絲,桌麵有極細微的、被什麽柔軟之物擦拭過的痕跡。對方翻動過他的東西,而且很小心,試圖複原,卻終究留下了破綻。
    他走到床邊,伸手探入枕下。那枚溫潤的玉佩還在原處。他又摸了摸貼身衣袋,那塊用布帕包裹的碎石也安然無恙。
    對方的目標是什麽?是為了確認他是否發現了那塊碎石?還是為了尋找其他東西?《九域異物誌》?他下意識地抱緊了懷中的獸皮卷。
    一種被窺視、被盯上的寒意,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纏繞上他的心髒。他以為自己足夠謹慎,卻沒想到對方的反應如此之快,手段如此詭秘。
    不能再待在這裏了。今晚不行。
    李恒迅速做出了決定。他將《九域異物誌》殘卷和那塊碎石用一塊舊布包好,係在身上,又隨手拿了幾本尋常的經書做掩飾。他需要找一個安全的地方,仔細研究那卷殘篇,同時理清思緒。
    他輕輕推開房門,融入濃重的夜色裏。沒有走熟悉的路徑,而是專挑僻靜無人的小徑和回廊,身影在廊柱和樹影間快速穿梭,如同滑入深水的遊魚。夜風拂過他的麵頰,帶來一絲涼意,也讓他沸騰的思緒稍稍冷卻。
    不知不覺,他來到了鏡心湖畔。夜晚的湖麵比白天更加深邃,倒映著稀疏的星子,偶爾有魚兒躍出水麵,打破這片寧靜,蕩開圈圈漣漪。這裏視野開闊,不易被暗中靠近,是個暫時棲身思考的好地方。
    他在湖邊一塊巨大的、被湖水衝刷得光滑的岩石後坐下,將身影完全隱藏起來。這才小心翼翼地再次展開那卷《九域異物誌》殘篇,借著星月微光,艱難地辨認著上麵模糊的字跡和圖案。
    他的手指拂過那幅與碎石紋路相似的插圖,仔細琢磨著旁邊那些斷斷續續的文字。
    “……墟界氣息……蝕魂……沾染難除……多見於古戰場遺址或大凶葬地……遇之,心神不寧,靈慧蒙塵,甚者神魂俱滅……有巫祝以血祭之法溝通,謂之‘接引’……”
    “接引”?“蝕魂”?“靈慧蒙塵”?
    李恒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這些詞語,與他之前看到的“失憶”、“心神受損”、“道基半毀”的描述,幾乎完美吻合!這所謂的“墟界氣息”,極有可能就是導致那些天才隕落的元凶!而那種詭異的紋路,似乎是與之相關的某種標誌,或者……是某種儀式的殘留?
    趙幹鞋底沾染的碎石,上麵的紋路與“墟界氣息”有關。他本人知情嗎?他是參與者,還是……另一個無意中沾染的受害者?今日藏書閣中,他那意味深長的一瞥,是警告,還是試探?
    無數疑問在他腦海中翻滾,交織成一團更大的迷霧。
    就在這時,一陣極輕微的、幾乎與風聲融為一體的腳步聲,從他身後的樹林邊緣傳來。
    李恒渾身肌肉瞬間繃緊,猛地合上書卷,將其塞入懷中,身體如同獵豹般蓄勢待發,目光銳利地投向聲音來源的方向。
    一個窈窕的身影,從一株古樹的陰影中緩緩走了出來。月光勾勒出她纖細的輪廓,及腰的長發在夜風中微微飄動,帶著一種神秘而妖異的美感。
    是月無瑕。
    她依舊穿著那身略顯寬大的深色衣裙,臉上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那雙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眸子,在夜色中閃爍著幽光。
    “李師兄,好雅興。”她的聲音帶著一絲慵懶的沙啞,在這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夜深人靜,獨自在此湖畔賞星,莫非是有什麽煩心事?”
    李恒心中警鈴大作。她怎麽會在這裏?是巧合,還是……她一直跟著自己?
    他緩緩站起身,臉上努力維持著平靜,拱手道:“月師姐。隻是屋內氣悶,出來走走。師姐不也是如此?”
    月無瑕輕輕一笑,腳步無聲地靠近,目光卻似有若無地掃過他剛才藏身的岩石後方,仿佛能穿透岩石,看到他剛才正在研讀的東西。
    “氣悶?”她歪了歪頭,語氣帶著幾分玩味,“我看未必吧。或許……是房間裏多了些不該有的‘味道’,讓人待不下去了?”
    李恒的心髒猛地一沉。她知道!她竟然知道有人進了他的房間!
    他沉默著,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隻是靜靜地看著她,等待她的下文。在這個神秘莫測的女子麵前,任何多餘的言語都可能暴露更多信息。
    月無瑕見他不答,也不在意,自顧自地走到湖邊,望著漆黑的湖麵,聲音飄忽道:“書院很大,但也很小。有些東西,就像水底的暗流,表麵平靜,底下卻藏著能吃人的漩渦。李師兄是聰明人,有些渾水,蹚得太深,容易濕了鞋,甚至……丟了性命。”
    她的話像是警告,又像是提醒。
    “師姐知道那‘味道’的來曆?”李恒終於開口,聲音低沉。
    月無瑕回過頭,夜風吹起她的發絲,拂過她白皙的臉頰。她的笑容在月光下顯得有些妖異:“我知道很多事情。比如,有些人喜歡在夜裏做些見不得光的事情,比如,有些古老的印記,代表著不祥與災厄……”
    她的目光似乎不經意地掃過李恒胸前藏書的部位。
    “我還知道,”她壓低了聲音,如同耳語,卻帶著冰冷的寒意,“張遠山師兄家裏,前幾天夜裏,也進了‘客人’。第二天,張家就掛起了白幡,對外宣稱,張師兄舊疾複發,藥石罔效,已然……去了。”
    李恒如遭雷擊,渾身冰涼。
    張遠山……死了?那個卷宗上第一個出事的天才,他原本打算去探查線索的起點,就這麽悄無聲息地死了?就在他剛剛注意到這些線索的時候?
    是滅口!
    一股冰冷的憤怒與強烈的危機感瞬間席卷了他。對方不僅手段詭秘,而且心狠手辣,行事果決!
    月無瑕看著他驟變的臉色,輕輕歎了口氣:“看來,李師兄是明白人了。這潭水,比你想的還要深,還要渾。好自為之吧。”
    說完,她不再停留,轉身便欲離去,身影即將再次融入黑暗。
    “等等!”李恒脫口而出,“師姐為何告訴我這些?”
    月無瑕腳步一頓,沒有回頭,隻有清冷的聲音隨風傳來:“或許是因為……我看那幫藏頭露尾的家夥,不太順眼吧。又或許,隻是不想看到一個還算有趣的家夥,死得不明不白。”
    話音未落,她的身影已如鬼魅般消失在樹林的陰影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李獨立在湖邊,夜風吹拂著他的衣袍,卻吹不散他心頭的寒意。月無瑕的話,證實了他的猜測,也將他推向了一個更危險的境地。
    張遠山的死,是一個明確的信號——任何試圖追查此事的人,都會麵臨滅頂之災。
    他低頭,看向懷中那卷《九域異物誌》,又摸了摸貼身藏好的碎石。
    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湧來,但在這恐懼之下,一種更強烈的、不甘被掌控、不甘如同棋子般被隨意擺布的意誌,如同倔強的野草,破土而出。
    他的眼神重新變得堅定,甚至比之前更加銳利。
    逃避解決不了問題。既然已經被卷入,那麽唯有掌握更多的力量,揭開更多的真相,才能在這漩渦中求得一線生機,甚至……反客為主。
    他抬頭,望向星空深處,那裏仿佛有一張無形的大網,籠罩著一切。
    但這一次,他的眼中不再隻是迷茫和警惕,而是燃起了冰冷的、屬於獵手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