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紀元 第九十二章:新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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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黑色,黏糊糊的,像熬過了頭的糖稀,順著地裂的邊沿,不緊不慢地往上爬。爬過的地方,甭管是那些張牙舞爪的光影,還是哭爹喊娘的景象碎片,都跟畫兒被潑了濃墨似的,悄沒聲兒就沒了,連個氣泡都不冒,隻剩下死沉沉的、啥也沒有的空洞。一股子熟悉的、帶著腥鏽氣的陰寒,混在這本就汙濁的空氣裏,直往人骨頭縫裏鑽。
    言今盯著那不斷上湧的歸墟黑水,又抬頭看了看頭頂上那團勉強維係著、吱嘎亂響的暗金色“錨點”結構。心,直往下墜。這東西,眼瞅著是撐不了多久了。等它一散架,這廳堂,連同裏頭所有這些亂七八糟、卻好歹還“存在”著的玩意兒,都得被這黑水吞個幹淨,渣都不剩。
    跑?往哪兒跑?這塔都快散架了,哪還有安穩地界?
    他看著那團旋轉崩解的“錨點”,腦子裏閃過灰衣老者茫然的臉,閃過言初決絕消散的光,閃過辛言最後那複雜的一瞥,還有這一路上,他“拾取”到的、那些被塔視為“汙垢”的、零碎而真實的記憶——小男孩的窩窩頭,將軍的憤懣,母親的呼喚……
    難道就這麽完了?她們白死了?這些好不容易從規則碾壓下重新“浮現”的“真實”,就這麽再次被歸於“虛無”?
    一股極其強烈的不甘,混著右臂那麻木的劇痛,猛地頂了上來。他不能眼睜睜看著!
    可他能做什麽?他連站都快站不穩了。
    就在這絕望的當口,額頭上那點早已沉寂的“餘燼”,毫無征兆地,劇烈地灼熱起來!不再是冰涼的流動,而是像燒紅的炭,燙得他一個激靈!
    緊接著,一幕幕畫麵,一股股雜亂的意念,不受控製地、洶湧地衝入他的腦海——
    不是他“拾取”來的那些碎片,而是……屬於言初的!是它(她)在最後爆炸前,從那無字碑中汲取的、關於塔的構造、規則運轉、能量流向的龐雜信息!是它(她)融合了“無暇”、辛言、“噪音”乃至他言今的“真實之垢”後,所形成的、對這座塔本質的獨特理解!
    這些信息原本如同被封存的火山,此刻,在這歸墟倒灌、錨點將崩的絕境下,被徹底引爆了!
    言今隻覺得腦袋像要炸開,無數金色的符文、暗紅的能量脈絡、藍色的“噪音”波紋、還有那些溫暖雜駁的“真實之垢”光點,在他意識裏瘋狂碰撞、交織、重組!他看到了“織布機”的整體構架,看到了“經線”如何貫穿塔身,看到了歸墟作為“能源”與“垃圾處理場”的雙重作用,也看到了……這“錨點”結構的核心原理,以及它此刻紊亂、瀕臨崩潰的關鍵節點!
    原來……是這樣!
    他猛地抬起頭,那雙因疲憊和傷痛而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了那團旋轉的暗金色結構。在那無數符文的生滅間,他“看”到了幾處尤其黯淡、流轉滯澀的地方,那是規則崩壞導致的關鍵“斷點”!
    修補?他沒那本事。這“錨點”依托於原有的完美規則,如今規則根基已毀,修補無異於癡人說夢。
    但是……替換呢?
    用一個全新的、不依賴於原有完美規則的、甚至本身就是由“錯誤”與“汙垢”構成的……新的“核心”,來暫時取代它?
    一個瘋狂的念頭,如同野草般在他心裏瘋長。
    他想起了言初消散前的話——“剩下的,交給你了。”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空蕩蕩的左手,又感受了一下額頭上那灼熱的、屬於言初最後“餘燼”的波動,以及意識裏那些洶湧的、混雜了所有特質的龐雜信息與力量。
    或許……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這混亂的、矛盾的、被塔所不容的一切,把自己這條撿回來的命,都當成“燃料”,賭上一把!
    他不再猶豫,用盡全身力氣,向著那地裂上空、懸浮的“錨點”結構,邁出了腳步!
    這一步,像是踩在了燒紅的鐵板上,歸墟那冰冷的吸力與“錨點”紊亂的力場同時作用在他身上,幾乎要將他撕碎!他悶哼一聲,嘴角溢出血絲,卻不管不顧,將所有的意誌,所有的力量,所有從言初那裏繼承來的、關於塔的知識與感悟,以及他自己那些“真實之垢”的記憶,盡數逼出,化作一團混沌的、閃爍著暗紫、猩紅、幽藍、金芒與雜色暖光的光球,猛地推向那“錨點”結構中,他最“看”清楚的一處關鍵“斷點”!
    “嗡——!”
    那團本就紊亂的暗金色結構,被這團純粹的“錯誤”與“汙垢”力量侵入,如同滾油潑雪,發出了尖銳刺耳的震鳴!結構劇烈地扭曲、變形,光芒瘋狂閃爍,眼看就要徹底爆開!
    言今被那反震的力量狠狠拋飛出去,重重摔在遠處冰冷的地麵上,眼前一黑,險些昏死過去。
    他掙紮著抬起頭,望向那“錨點”。
    預想中的大爆炸並沒有發生。
    那團暗金色的結構,在極致的紊亂之後,竟以一種詭異的、不平衡的方式,暫時……穩定了下來!
    它不再散發出純粹的、冰冷的秩序金光,而是變成了一種渾濁的、如同渾水般的暗沉顏色,表麵依舊有符文流轉,卻變得歪歪扭扭,時斷時續。那“吱嘎”的警報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低沉的、仿佛無數種聲音混合在一起的、無意義的嗡鳴。
    它還在運轉,還在勉強維係著這片空間,但它的本質,已經變了。它不再追求“完美”與“純淨”,而是變成了一種……強行糅合了秩序與混亂、正確與錯誤、純淨與汙垢的、不倫不類的……“補丁”。
    下方,那向上蔓延的歸墟黑水,似乎被這變了質的“錨點”力場所幹擾,速度明顯慢了下來,甚至在某些地方出現了停滯。
    成功了?……算是吧。
    言今癱在地上,連一根手指頭都動不了了。他能感覺到,自己與那團新的、渾濁的“錨點”之間,有了一絲微弱的聯係。他剛才投入的那團力量,成了這新“錨點”的一部分,或者說……基石之一。
    代價是巨大的。他感覺身體被掏空了,意識也模糊不清,隻有額頭上那灼熱感漸漸退去,重新變得冰涼,最終,那點“餘燼”的波動,也徹底感知不到了。
    這一次,大概是真的……消散了吧。
    他躺在冰冷的地上,望著頭頂那片因“錨點”異變而顯得更加光怪陸離、流淌著詭異色彩的破碎穹頂,聽著周圍那些狂亂光影似乎也因此變故而變得稍稍“安靜”了些許的嘈雜,心中一片空茫。
    賭贏了,暫時阻止了歸墟的立刻吞噬。
    可然後呢?
    這座塔,這個巨大的“織布機”,已經徹底停擺,並且變得麵目全非。它不再編織“完美”,而是變成了一個充斥著混亂、破碎與不確定性的……巨大廢墟。
    他,言今,一個“噬憶者”,一個“真實之垢”的攜帶者,成了這廢墟之上,一個古怪的、不穩定的新“錨點”的一部分。
    真是……莫大的諷刺。
    他疲憊地閉上眼,幾乎要就此睡去,或者……就此長眠。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入黑暗的邊緣,他撐著地的左手指尖,忽然觸碰到了一點……不一樣的東西。
    不是冰冷的碎石,也不是能量殘餘。
    那觸感,微微的,帶著點濕潤,和一絲極其微弱的……韌性。
    他勉強睜開沉重的眼皮,側過頭,向指尖觸碰的地方看去。
    在他手邊,一道地麵裂開的細小縫隙裏,不知何時,竟鑽出了一小截……嫩綠色的、如同豆芽般纖細的……芽尖。
    在這片由規則殘骸、瘋狂意識與歸墟死水構成的絕地裏,在這冰冷、破碎、毫無生機可言的土地上,竟然……長出了東西?
    那芽尖極小,顫巍巍的,在周圍混亂能量流光的映照下,透著一股子倔強的、與他懷中那本土黃冊子曾經散發出的溫暖截然不同的……生機。
    言今呆呆地看著那點綠色,看了許久。
    然後,他用盡最後一絲氣力,極其緩慢地,挪動了一下身體,用自己的側影,為那株脆弱的嫩芽,擋住了不遠處一道紊亂掃過的、帶著侵蝕性能量的光。